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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的温度被风褫夺,穿堂而过的风和钻进袖口里的风都是冷的,世间万物表现出勃勃生机,披上绿色的外套,只不过这绿色外套在迎风拍打的过程中显得格外单薄。
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嘉禾也披上一件绿色毛衫外套,赶赴一场十年之久的友情初见。她和鹿清相识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那么也要在这个相同的时间相见,相见这场被延续,遗忘的约定。二十六岁的嘉禾站在鹿清城市的车站,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乘客,不禁有些懊悔,她大概已经记不得鹿清十六岁时的模样了。
年龄,在岁月的流逝中遗忘,然后记起,接着再遗忘,再记起。年龄和鹿清这个名字都是幸运的,都是抵挡住岁月肆意侵袭而留下的记忆,而十年前在春寒料峭的那天相遇与分离的场景,嘉禾却是如何都无法想起来。只是记得,是因为两颗橘子。
嘉禾的父母是北方商人,在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的生意就贯穿南北,不再局限在方寸之地。父母做的是皮鞋生意,生产厂家在北方是没有的,而是多聚集在江苏浙江一带。十六岁的嘉禾已经可以充当免费的劳动力了,于是跟着父母穿梭在河北至浙江的城市,早早辍学的她,特别怀念上学的时光,然而每当父母问起时,她总是说并不想上学,只想跟着父母做生意,对于这个回答,父母显得很满意。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在浙江的火车站遇到跟着爷爷卖橘子的鹿清。嘉禾的父母放下背上装满皮鞋的麻袋,嘉禾也学模学样地将麻袋丢下,因为麻袋是直接落在地上的,瞬间激起一片尘土,不用说,嘉禾被父母骂了。返程的火车还没有来,三人放下重物在原地等待,没过多久,原本就背着麻袋走了许久的嘉禾就有些站不动了。
面对嘉禾的抱怨,母亲说:“站不住就蹲会。”
每次都是这样,嘉禾想要反抗:“蹲累了呢。”
“那就再站会。”
面对母亲的说辞,嘉禾只能在原地跺脚,随即又激起几片尘土,父亲嫌弃地让她去对面买两颗橘子。虽然父亲的态度不好,但是嘉禾心里清楚,父亲看不下去了,是在心疼她。
她很快就明白父亲的心意,连忙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钱,向着对面跑去。脚下的皮鞋在马路上踏出“哒哒”的声音,活像一匹未成年的小马匹。
二
刚跑到对面,就看到衣衫褴褛的老爷爷和同样穿着破旧衣服的女孩,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样子,也正是因为同龄人的缘故,让她对耳边其他商贩的呼喊充耳不闻,直直地来到他们面前。
还未等到她开口,小女孩率先发问:“你跑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你们为什么一直在那里站着?为什么不坐在麻袋上?”
嘉禾蹲下来,手中的橘子说实话很一般,没有特别出众,坏的,蔫的掺和在一起,她无法从中挑选出满意的橘子,只能蹲着继续摸索,并做出回答:“这是因为,麻袋里面都是皮鞋,而皮鞋怕压,如果坐在上面就会压变形,皮鞋就卖不出去了。”
鹿清是个细心的姑娘,她能看出嘉禾的为难,只见她在从身后摸索出两个较为新鲜饱满的橘子,未做思考便递到嘉禾还在摸索的手边,多余的话没有说,只是低头看看爷爷和自己脚下露着脚趾的布鞋,若有所思后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坐下?”
嘉禾原本不打算和她多说,但是从她的举动看出善意,于是继续回答她的问题:“我们不能离开,不然皮鞋会被人偷走的。”
鹿清表现出理解神情,然后又开始疑问:“皮鞋是什么样子?”
嘉禾将那两个新鲜饱满的橘子攥在手里,耐心地回答:“就像我脚下穿的一样。”
落日时分,大巴车还没有驶来,漫天的黄昏如同两人面前的橘子,橘黄色的天空,橘黄色的云朵,映照着大地上的行人纷纷披上橘黄色的外套,就连鹿清的眼睛都变成了橘黄色,整个人间都被橘黄色包围。
如果向嘉禾提问,此生见过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那一定是黄昏下鹿清的神色。爱情中有着一见钟情,那么友情中也会有,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种缘分,在友情里,一见钟情的两个人也并不是见色起意,而是天大的默契,就像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和一个人能够成为朋友也是没有理由的,只是觉得她们应该成为朋友。
“嘉禾,我们该走了。”站在黄昏里的父亲,在橘黄色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和蔼可亲。
但是嘉禾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和鹿清也要经过短暂的分离。她为两颗精致的黄昏付款,起身对鹿清和爷爷告别,这场浙江之旅也许就画上了句号,也许只是刚刚开始。
“我们还会相见吗?”
“当然了,下次我还来买橘子。”
三
浙江车站的风并没有想象中温和,嘉禾看了眼手表,距离约定还有一段时间。因为她对于这场十年之约看得很重要,所以不想迟到。虽然两人曾在书信中互换过相片,但是多年来还未面对面见过,难免会有认不出的可能。
嘉禾从车站出来后,在衣服左侧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了鹿清的老家地址后,又看了下时间,心想今天肯定赶不过去了。于是,用手机拨通了管家的电话号码,让管家帮她订个酒店,然后才将手机放回口袋。现在去酒店太早,不如先去喝杯咖啡,自从跟着家里做生意这么多年来,经常熬夜,久而久之便也染上喝咖啡的习惯,尤其是美式黑咖啡,苦涩,意犹未尽。
嘉禾在咖啡店找到靠窗的位置,眼睛打量着咖啡店以及咖啡店外面的事物,这是做生意后衍生的习惯,见识过太多陌生的地方,却找不到适合停驻的港湾。
如果说起这些年走过的路,无疑是从艰苦到富裕,物质上得到满足,年纪轻轻就不用为了生计奔波,身边的姐妹都说嘉禾年纪轻轻就是个小富婆了。可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一路的艰辛历程,从四处奔波,到公司成立,她才算真正地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可是,漂泊生活的结束也是父母总生命换来的。
想到父母的离去,由一场意外车祸导致,尽管警方是这样给出结果,但是嘉禾并不这样认为。生意场上有很多不为人所知的意外,许多无法探究真实原因的都归结于意外,因为利益关系无法追究真实原因的也归结于意外,意外是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自从抓住皮鞋生意的浪潮,成为因倒卖皮鞋致富的第一批人,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承包了河北承德市的大部分皮鞋生意,各式各样潮流的皮鞋只能在她家店铺买到。嘉禾父母很有生意头脑,早就将浙江一带的皮鞋生产大厂达成合作,造成垄断效果。跟随父母做生意的嘉禾,多多少少也遗传了父母的头脑,对于数字非常敏感。到现在她依然记得与鹿清第一次见面是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上午,春光乍泄的日子。这天即是她们相遇,又是分离的日子,友情的种子就在此刻种下,而使得种子发芽的水正是分离时留下的住址。
鹿清还未到来,咖啡浓厚的香味在室内飘荡,这种味道让嘉禾感到舒适。她从背包里拿出这十年来两人来往的书信,一页一页地翻开,将浏览过的放在桌子上摊开铺平,有的纸张早已泛黄,有的字迹不再清晰。她先是翻开第一封信,这是她们分离后鹿清写来的信件,这也是种子发芽的第一滴水分。
四
亲爱的嘉禾: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两年的时间太过漫长,自从分开后便一直想要给你写信,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当我第一次穿上皮鞋的时候,你穿着精致的皮鞋站在我眼前买橘子的光景扑面而来,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唤醒,勾起回忆的早就不是一支简单的鱼竿,而是由皮鞋所做的鱼饵。
自幼时起,父母离异,就因为我是女孩的缘故,双方都不愿意要我,只能将我丢给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从这里你应该能够明白,父亲的为人也定不会成为孝子,与爷爷生活的几年父亲从来没有来过,哪怕只是看望爷爷也好。
这两年的时间之所以漫长,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性格封闭,咎由自取罢了,还好认识了你,亲爱的嘉禾,你不会因为我家庭的缘故而嫌弃我,躲避我,从而扯断连接我们友谊的线吧。
就在昨天,爷爷去世了。我好像听到深渊在呼唤我,我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在嘈杂的世界中苟且偷生。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穿上黑色的皮鞋,一种简单朴素没有任何装饰的皮鞋,涂上一层厚厚的鞋油,表面光滑亮丽,但是我无法为此感到快乐。很抱歉,将这个坏消息告诉你,但是我需要得到一位好友的安慰。
在爷爷的葬礼上,跪在灵堂前的我没有哭,但是心里已经流下一万滴眼泪。往来的宾客对于我这冷漠的态度,私下里讨论我的不孝,更有甚者直接到灵堂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孝的丫头。对此,我没有反驳一句话,任凭谩骂。我不明白,不哭就是不孝吗?那么多年前与这个家庭分开的父亲,从外地赶来,领着新组建的家庭前来吊唁,瘫倒在灵堂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就值得称赞吗?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果园里的橘子熟了。
发现爷爷死亡的时间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九点,真正死亡时间我不能确定。记得爷爷在凌晨三点时起夜,一只蚊子咬醒了我。我与蚊子战斗三百回合后,实在撑不住困意,倒头睡下。爷爷和我约定好一大早就去采摘橘子,赶到集市上去卖,结果当我洗漱好后,发现爷爷还没有起床,当时心里还想,爷爷说话不算数,自己偷偷睡懒觉。于是,我睡了个回笼觉。九点钟左右时,我才醒来,结果发现爷爷还在睡觉,我走到床边推他。爷爷没有反应,我的声音,行动都不能叫醒他,直到我感受到他身上没有温度,才知道爷爷已经离我而去了。
这样说来,我确实是个不孝的人,我深感罪孽,然而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亲眼看着爷爷入土为安。
嘉禾,不知道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希望人生不会像我一样,成为漂浮人世的无根之木,期待你的回信。
自我救赎的鹿清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五
手中的咖啡早已见底,嘉禾的眼角溢出几滴泪痕,这是八年前十八岁的鹿清在爷爷去世后给她写的第一封信,信中的鹿清用平静的心态向异地好友诉说着这份悲伤。从信中能够看出鹿清内心是坚强的,只是倾诉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崩溃到求救。
咖啡店的店员走过来问,是否需要续杯,嘉禾从信中走出来,向着店员点头确定。
春意盎然的风推窗而入,嘉禾感到一丝凉意浸透皮肤,她不禁双手拉进毛衫外套,就这一举动使得桌面上的书信被风吹散,扑落到地上。她慌乱地站起来,蹲下,准备将散落在地上的书信捡起来。
在慌乱捡起书信的过程中,她发现一页醒目的信纸。泛黄的信纸左侧边缘有着撕裂的痕迹。她记得,那不是撕裂,而是因为愤怒,手上不知觉地用力,攥破的痕迹。这封信不长,她没有立马站起来,蹲着将信读完。
好友嘉禾: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是痛苦的,因为我搬家了。
看着与爷爷一起生活多年的家被父亲强行占取,我却无能为力。因为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没有哭的缘故,父亲的这一举动获得同村的人支持,他将我赶出家去。从他来参加葬礼,以及葬礼上的表现来看,我便知道他是来夺回属于他的家产的,也正是因为性别的缘故,我再次被他抛弃,就像幼时被抛弃一样。
我从未想过要认他这个父亲,也从未想要和他争夺家产,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和爷爷居住的记忆。
后来,我想通了,在这个熟悉的家继续待下去的话,只会伤心难过,不如离开这里,去新的城市生活。
等确定了居住地,我再给你写信。安好,勿念。
离家的鹿清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九日
六
嘉禾再次读到这封信时,内心的悲愤就像当初读到时一样,丝毫未减。她颤抖的手,胡乱地将地上的书信捡起来,堆积到一起,重新放在桌面上。
店员将刚刚冲泡好的咖啡端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店员或许是看到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或许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善意地询问。嘉禾露出难看的笑容,说希望可以把窗子关上一些,和谢谢。
其实在收到鹿清的第一封信后,她是有回信的,并在信中表示自己理解鹿清没有哭泣,是因为她不愿意在那个“父亲”面前表露出脆弱,而且面对爷爷的离去也不是逢场作戏,她相信鹿清在心里早已哭干了眼泪。
鹿清没有收到回信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可能:一、河北到浙江的信件需要五天以上,那时鹿清已经离开家了。二、邮件在五天内到达,但是接收到信件的人不是鹿清,他是不愿意将信给鹿清的人。
没有办法确定,嘉禾只能这样认为,第二封信上,鹿清也说明自己要搬家,所以她知道鹿清没有收到信也不会怪她。
后面的三年时间,鹿清没有再给她写信,她在此期间陆续往鹿清的老家写了几封书信,都没有收到回信,又不清楚鹿清新家的地址,长此以往,便只好作罢。
等她再次收到鹿清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四年七月份,从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克陶县寄来的信件。
好姐妹嘉禾: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你肯定猜不出我现在在做什么吧,我告诉你,但是请你千万不要惊慌。给你写这封信前,我正在和敌人战斗,这在阿克陶是常见的事。敌人经常偷袭我所住的村子,敲得铁门当当作响,在睡梦中醒来是常有的事,院子里的牛羊也不能幸免,全都被屠杀殆尽。
在阿克陶除了每天和敌人战斗外,还要面对的就是水源的匮乏和太阳的曝晒。曝晒对身为南方人的我来说不算多大的问题,只是这里的气候不像南方潮湿,这里特别干燥,干燥得我一天可以用掉一瓶护脸油。水资源问题现在不能担心,因为阿克陶身处盆地,虽然匮乏,不能像在浙江时那样浪费,但是日常生活够用。
虽然这里的环境是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对于水乡的人来说是属于艰难的,但是我很快乐,因为在这里我遇到了爱我的男人,他叫金乌,寓意像太阳一样的男子汉。他是个嘿呦的汉族人,家里几辈前就在这里定居了。后来为了表达对我的爱改名为渝南,爱着南方的我,矢志不渝。
原谅我好几年没有给你写信,因为我生活在猛烈的快乐中无法自拔,热恋了两年,这份快乐依旧无法平息。渝南对我的爱,世间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描述,被爱的感觉真好。
我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西北的,四海为家的我常常感到孤独。原本打算去河北投靠你,可是我内心的自卑感在作祟,我不能以狼狈的模样去见我的好友。我在水乡生活得太久,想去外面看看不一样的世界,或许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我搭上去西北做生意老乡的车队,去看看沙漠。
在西北穿行沙漠的日子,艰苦而欢快,最主要的是使我有片刻忘却悲伤的机会。我狠狠抓住这个机会,同行的老乡都夸我是个有毅力能吃苦的女孩。
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也找到那个爱你的他。真希望你能够过得幸福,过得比我好。期待你的回信。
卖橘子的鹿清
一九八四年七月早晨
七
五年来,关于鹿清的信息,嘉禾当初看到这封信时,第一次露出满意的笑容。苦了二十年的鹿清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虽然期间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和艰辛,现在看来她是快乐的。可是,不幸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面对父母意外车祸身亡,她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从那时起,嘉禾便知道,公司的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她凭借继承父母的生意头脑,和胆大心细的作为,赢得公司董事会的信任,接替父亲成为新的董事。不仅要面对公司的压力,还要寻找车祸的线索,找到真实原因。
她没有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而是将父母的意志承担起来,她现在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但是,刚刚经历父母双亡的消息时,她正处于人生的堕落期,实在提不起心情去回复这封信。后面经营公司又使她心力交瘁,便忘记了回复。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忘记,多少个无眠之夜,她想回一封信给鹿清,告诉她五年来没有忘记两人的友谊,还想要告诉她父母双亡的信息,告诉她自己是怎样从谷底艰难地爬出来的。可是,她又不想刚刚过上幸福生活的鹿清因为她的事情而焦虑,因此搁置。
在一九八五年的秋末,她收到了鹿清的来信。
讨厌的嘉禾: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当小姨了,我和渝南生了个女儿。我给她起名叫欢茹,寓意吉祥如意,平安快乐。我希望她一生都快乐。
另外,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一面呢?
幸福的鹿清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日
这封信此刻就压在嘉禾手臂下,她不用看就能记住“欢茹”这个名字,但是她又不愿意记起这个名字。
那时,当她收到这封信后,心情无比激动,下定决心给鹿清回信。信的内容全是关于对鹿清的祝福,告诉鹿清这六年来写的信她都收到了,只是忙于生意才迟迟没有回复,她真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有爱的家庭中成长,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希望自己的好姐妹鹿清永远幸福快乐。也向渝南表示问候和感谢。但对于自己的悲痛绝口不提。
八
嘉禾在咖啡店已经坐了一下午,忘记了时间,只见窗外夜色朦胧,下起淅淅小雨。店里面的客人所剩无几,只有她依旧端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手中的信,回想着过往。
自从她写给鹿清第一封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回信,她不清楚鹿清经历了什么,是否将自己遗忘,如果是因为幸福而遗忘的话,那也没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只要她过得幸福就好。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过了两年,关于鹿清的回信才出现在嘉禾别墅门口的邮箱内。嘉禾看到信的时候正在吃早餐,当管家将信拿到她面前时,她无法想象鹿清回到浙江老家。
嘉禾心情无比激动,这位失联两年之久的好友再次出现,她胡乱地将面包塞进嘴里,拿着信向书房走去,一路上她内心有些忐忑和疑问,鹿清此刻不是在阿克陶吗,现在怎么又去了浙江?她还未来得及思考,就因信封里皱皱巴巴的信纸而锁紧眉头。
从外表来看,这封信上的褶皱不像揉乱的那种,更像是被水淋湿一般。嘉禾定睛一看,泪水,这不是泪水吗!
嘉禾:
这次我不适合说展信舒颜。
很多朋友之间的书信,多是报喜不报忧,请原谅我一次次对你的打扰。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间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愿意看我写的信。你那么聪明肯定是看出来了,我再次被抛弃了。
可是面对抛弃,使我更加难过的是,欢茹的早夭。她还那么小,玲珑可爱的脸庞,莲藕般粗壮的四肢,灵活的双眼,长得真像她的父亲渝南。可是,就这样可爱的生命却没能活过八五年冬天。
欢茹从生下来就经常感冒发烧,我和渝南的母亲悉心照顾这多病多灾的孩子。我这婆婆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迷信,每当欢茹生病时,婆婆总是神神叨叨地在床头不停地念咒语,说这样不用去医院。还好渝南和我一样不肯相信她的话,将孩子带到医院。
直到十二月八日这天,渝南想办法将我骗去克孜勒苏柯尔克孜采买,高烧两天不下的欢茹,就这样给了婆婆可乘之机。
做母亲的我心里牵挂着欢茹,还未到达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我便要求返程了。当我打开门的那瞬间,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婆婆,就知道我的欢茹惨遭毒手了,于是我冲进去抱起她,发疯似的跑向县城最近的医院,渝南在后面追赶。
我记不清跑了几家医院,只记得每个医院都说同样的话,拿银手镯煮水给孩子喝,已经没救了。
嘉禾,嘉禾,我的欢茹走了,我的女儿走了。
鹿清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九
嘉禾看完这封信,心中异常压抑,无法喘息。那个曾经跟着爷爷卖橘子的小女孩,如今竟然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天真烂漫的两个少女如今都经历了死亡的打击,虽然八年未见,她们之间的友谊却因为苦难更深了。
当时收到这封信时,嘉禾很想去找她,想要以好姐妹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安慰她,照顾她。可是,当时她收到了父母身亡的线索,正在向着这个线索追寻的关键时刻,她很快就能窥视真相。所以,她只是写下几封书信,以此来安慰自己的好友。
在八七年至八九年内,陆陆续续收到鹿清的几封信,都很短,信的内容再也不是家长里短和鹿清的经历。信的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关于欢茹的想念。例如她现在手上拿着的这封,是众多写欢茹信中的一封。
嘉禾: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个冬天过去得很缓慢,寒冷使我再次想到我的欢茹,在襁褓里挣扎的样子,让人心疼,又觉可爱。
鹿清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诸如此类的短信有很多封,数量已经超过这几年来两人所写的书信。直到最后一次收到鹿清的来信,嘉禾才最终下定决心来看望多年的好友。
咖啡店营业时间结束,店员走过来跟嘉禾说抱歉。嘉禾抬起手臂上的手表一看,已经晚上十一点钟。她慌乱地将书信收起来放进背包里,然后起身走出咖啡店,从天而降的雨水将她打个正着,她无奈地后退,站在咖啡店屋檐下躲雨。
正当她为下雨而感到无奈时,从咖啡店出来一把雨伞打在她的头顶。是那位店员。嘉禾接过雨伞,对店员表示感谢,说等自己见到好友后便会送来。店员表示没关系,店长说不用送来。
嘉禾撑着雨伞走在浙江的春雨中,向着管家预定的酒店走去。一路上轻风吹雨斜,落叶拍路面,雨水顺着雨伞的边缘缓缓落下,不知未遮住的雨水落在脸上,还是泪水湿了眼眶。
第二天一早,嘉禾就搭上去往鹿清老家的出租车,这十年之久的友谊在今天就要相会了。她按捺住五味杂陈的心情穿越风雨来见好友,见见那个因橘子结缘的小女孩。
大概两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鹿清所居住的村子,嘉禾付完车费后,向着村口闲坐的老人们打听鹿清家的位置。
老人们多是村里的长辈,对于这个村子早已摸透,手指指向一个位置。嘉禾从老人们身边掠过时,听见他们的言语,竟还有人来找这个疯丫头。
来到老人们所指的位置,嘉禾看到门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女孩,蓬头垢面地在那里嚅动嘴唇,像是在说话。
嘉禾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她被眼前的人惊吓着往后退了几步,要不是身体被后面的门挡住,她估计还会再退下去。
嘉禾问:“你是鹿清吗?”
她犹豫片刻后回答:“鹿清是谁?我只认识嘉禾。”
还未等到嘉禾回应,鹿清满脸疑惑地问眼前的人:“你的身上有种熟悉感,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嘉禾回答:“我是鹿清,你忘记了吗,十年前你穿着漂亮的皮鞋,买了我的橘子。”
显然嘉禾的反向回答并没有起到良好的效果,只见鹿清跳起来后,在自家门口转了几圈,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欢茹,欢茹,妈妈来找你了。”
在原地转了几圈后,鹿清一会笑,一会恐惧,蹦着,跳着,向着村口的方向跑去。
嘉禾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手中的雨伞也顺势倒在地上,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雨伞。要是当初有这样一把伞遮挡在鹿清头上,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