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狂:认知留级生
当一个男孩步入青春期,开始“自我意识觉醒”,就会发生一种戏剧性的逆转,黑格尔称它为“自大狂”:只要父亲说的东西,我就一定认为不是那样,甚至是正好相反的。哪怕在一件具体的事情上他说的是对的,我也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模式,有了一种自动追加的算法——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加一个否定词,他只要开口就是错的。
通常,我们会说这个孩子“进入叛逆期了”。所谓“叛逆”,其实就是“自大狂”,就是因为以往对权威充满着敬畏,无条件吸纳权威所喂养的各种知识,而导致了一种认知的破产,也可以说,是一个认知周期到头了。
人的认知也是有周期的,但可悲的是,很多人进入叛逆期,也就是人生第一个认知周期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认知基本就固化在那种状态里了,没办法开始下一轮的认知周期。
过去,这个世界是老爸说了算,老爸都是对的;现在,这个世界只有我认为的是对的,只有我才能够说了算。持有这种立场和观点在社会上混,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是自己有问题——这种状况反而加大了他们的一种认知:这个世界充满欺骗性,与我为敌,是一个等待着我砸乱的世界。
所以,遇到问题的时候,这类人就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防御和解释:所有挑战我的认知观点的人和事,都跟老爸一样,是等待我去颠覆的……现在我的力量还不够大,但这些都是没有价值和意义的——这样一来,认知就陷入到了一种自我圆融的闭环状态。成年人沉浸在“自大狂”状态里的时候,就成了一个“认知上的留级生”。
学习的高原反应
从1到7岁,我们的学习曲线是非常陡峭的(所谓“陡峭”,是指把你“1岁认知的样子”和“7岁认知的样子”这两个点连接起来形成的直线走势)。在这个年龄区间里,我们学会并熟练掌握了一种语言——母语,掌握了基本技能、技巧、反应方式等等。
而到了7到14岁这个年龄区间,我们的学习曲线虽然也还是陡峭,但已经显示出某种平缓:你没有再学会一门语言,对世界的认知也没有产生一种质变——这种陡峭是趋于平缓的。
再从14到21岁、21到28岁、28到35岁……我们的“学习曲线”逐渐平缓,就像进入到一种“高原效应”:从四川盆地往上走,到了青藏高原;但上了青藏高原以后,海拔高度虽然有了,但相对高度就没那么明显了——甚至连珠穆朗玛峰的相对高度也只有3000多米。
“学习曲线”从陡峭到平缓是一个自然过程,这中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很难回到小孩子那种天然的敬畏和谦卑状态。
佛教把这种状态叫“空杯”:“虚心”使你心里的空间没有东西堵塞着,外面新的东西很容易进来。如果塞满了东西,哪怕那些东西并不是真正有用、有效的知识,你不把它清除出去,没有清零的愿望和能力的话,新知识进来就会越来越少。
泰戈尔在《吉檀迦利》里说,
“这薄脆的杯儿,你不断把它倒空,又不断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句话说的是一种爱的状态:当你处于强烈的爱的状态下,不管是情爱,还是对上帝之爱,都是一种“空杯”,充分意识到自己不足的状态——这是一个基本指标:爱是你在他面前有没有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残缺,体会到一种“我不配”的感受,这种状态会使你改变的可能性很大。
“自大狂”的可怕在于,没办法把自己生命的杯子清空,不断地注入新生命、新认知,而是用一些虚幻的东西把杯子填满,阻挡一切新东西进来。
在他人和世界不断用各种方式挑战你既有认知的时候,你用一套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的防御体系来化解,这样一来,我们的认知周期就没办法展开,只能在一种不自知的“自大狂”中让自己的学习曲线越来越平缓,甚至下降,这个时候,你就要“认知留级”了。
从怀疑进入认知新周期
我们的认知是自带缺省且不自知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看到和感知到什么,就认为那是什么,就像在集体食堂吃饭——给什么就吃什么”。人的认知过程是逐渐从这种默认缺省状态中醒过来的过程。我们在孩子时期时,要经历一个启蒙的过程。所谓“蒙”就是在黑蒙蒙的黑暗当中什么都看不清、都没有开始的状态。“启蒙”是打开一扇门让光进来,让黑蒙蒙的状态结束的过程。
我们的认知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有一个个周期。一个“认知周期”就是从不加批判、满怀敬畏地接受一种东西开始,到逐渐怀疑已有认知当中的种种谬误——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意识到我们认知当中有,甚至充满着谬误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认知周期已经结束了。
与此同时,当你意识到这种谬误的时候,我们要说一句“欢迎来到一个充满怀疑的世界”——这证明你的一个认知周期已经完成了,或者说,你有可能进入下一个认知周期。
认识到“认知谬误”并不意味着你的认知就成熟了,而只意味着“你要开始下一个认知了”。
洛克菲勒和他儿子之间有这么一个故事:洛克菲勒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往上颠,然后接住,再往上颠,再接住……突然有一次,他一下子把手散开,小孩一下子就摔在地毯上。当然,摔得也不是那么严重,但小孩很疼。洛克菲勒就对儿子说: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要想在这世界上活着,必须意识到老爹也是不值得相信的。
洛克菲勒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越早开始怀疑,就越可能进入下一个认知周期。
当然,像洛克菲勒这样的人不是太多,有一些人一辈子都没完成一个认知周期,而是一直在接受既定灌输给他的东西——这种状态是很不幸的。当我们开始怀疑的时候,应该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逃离致命“中转站”
每个人都会经历由相信到不相信的“怀疑期”或者“叛逆期”。“叛逆期”是一种认知的象征:在我们十二三岁、十三四岁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事实开始挑战并颠覆我们的认知,原有的权威开始动摇甚至坍塌,原有的认知框架和思想范式开始土崩瓦解,我们人生的第一个认知周期往往是在我们“叛逆期”的时候完成的。
怀疑也好,叛逆也好,都不是一个目的,而只是一个中转站。
在电影《黑客帝国》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尼奥突然失踪了,他的同伴们都找不到他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尼奥被困在一个通往矩阵世界的中转站——那是一个小火车站,它既不是真实的世界,也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这个时候,尼奥必须要搭上一辆火车通过虚幻世界,才可能回到真实世界。他的同伴崔妮蒂和莫斐斯就开始想办法去营救他,否则他就可能永远滞留在那个中转站。
怀疑、叛逆就是一个我们认知的中转站,而且很可能是一个“致命的中转站”,一个作为“超级陷阱”的中转站。
怀疑是可贵的,但怀疑是手段,不是目的。套用一句哲学名言,“信而不疑则盲,疑而不信则空”——信一个东西,而没有怀疑的话,就是盲目的;怀疑中没有相信的成分,就是一种空洞的怀疑。
认知是怀疑和相信的一个编织体,就像我们编草席的时候,用纵向和横向的草才能编织出一个草席出来——任何一个认知里都包含着相信和怀疑,只有怀疑或者只有相信,都不构成一个认知。
著名的“猜想与反驳”理论讲到:怀疑是认知周期的终点,相信是下一个认知周期的起点。只有怀疑,人们就会陷于怀疑的泥潭无法自拔,滞留在一个自我营造的舒适区里苟且偷安,成为一种“浅人、妄人和狂人”三位一体、未老先衰的人,永远开始不了下一个认知周期。
“雄辩症”与“示弱恐惧症”
生活中,不难见到有些人只是在怀疑和挑衅,他们没办法在怀疑的同时又相信一种新的东西,并由此编织他的新认知,开启另一个认知周期。
“雄辩症”患者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在无关紧要的节点上一直追求一种成就感,他的内心很脆弱,并且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弱势,但对承认这种弱势有一种恐惧感——典型的“示弱恐惧症”,因为不强大而特别怕示弱。其实,“雄辩者”是认知上的留级生,永远在留级但自己不知道。
开启下一个“认知周期”的方法很简单:逃离“舒适区”,让自己的心智恢复到一种“对于各种可能性都能敞开”的状态,或者“延迟和抑制自己的否定性判断,逐渐放弃简单粗暴的反应,让自己保持一种对于他人和世界的拥抱状态”。
“拥抱”就是接纳和相信——尽管你还是有怀疑的,但是你要保持这种接纳和相信;你可以怀疑一切,但是这一切必须包含你的怀疑本身——怀疑你自己的怀疑。
只要你愿意“怀疑自己的怀疑”,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可疑之处和不可靠之处;只要你愿意相信他人和世界,一定会找到这个世界和他人可以相信的地方。
马克思说,“你打破了对于权威的信仰,还要树立对于信仰的权威”。不要老迷信“怀疑的力量”,“相信”也是有力量的——要相信“相信的力量”。你可以怀疑一千次,但必须有一千零一次相信。一个以怀疑为终点的人,必然是一个丧失理智的人。
要改变和破除这种僵硬的对立,就不要让自己停留在认知中转站——在怀疑的同时,学会相信。
此文为《吴伯凡认知方法论》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