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小说:那海那人

 

那海那人


离大海不远,一片零散的屋舍,僵卧在冰冷的荒原上。破旧的屋顶,支撑着沉重的苍穹。一缕白光从铅云下探过来,整个荒原就在这雾蒙蒙的白光的笼罩下,喘着气向东缓慢的延伸过去,笨拙的身躯插进大海,在大海狂涛的撞击下,荒原龟缩着头,以一个哲人的理智和沉默思考着天地的一切。

几个闯完海的渔人最后以几道目光告个别,各自骂骂咧咧的分开手。黑黑的夜幕中,留下几个模糊的轮廓。

他还感到骨头里热得很,然而那身粗糙的皮肤,却感到夜风的凉意。他吸了口气,迈开沉重的步子,脚板在卵石上已不再感到棱角的刺痛了。脚板子是老了,老得踩在刀锋上也觉不出刃,人也老了,背已有些驼了,腰也不行了,拉网的时候总觉使不上劲来。

他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萧条。荒野上几堆残存的火烬,在冷风中闪着幽幽的红光,像魔鬼的眼睛,他露怯了,一种强烈的压抑促使他加快沉重的步伐,向家走去。

屋里的烛灯还亮着。他听到从窗户里传出一阵阵乳儿的哭声,皱了皱眉,放下渔具,走到门前,一个瘦削削的身影,蹲在屋檐下。

“海仔。”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低喊。

听不到回声。那身影动了动,象是抬起头,模糊的脸面,一双大眼睛射出两道海水般幽深的光。

他们对视了一阵,海仔终于慢悠悠的直起身。他推开门,屋内的烛火跳动了几下。

女人倚着床,双肩正微微的抖动着。看到他进来,女人迅速的抹了一下眼泪,然而抹不去满脸泪痕。他阴郁的眼神盯了女人片刻,女人垂下泪眼,弯腰抱起乳儿。

“海仔!”他低沉的嗓子吼,似乎有一串火苗正在他眼里跳跃。

海仔瘦瘦的身躯挤进了烛光中。他的眉微微拧着,鼻孔透着一股寒气,他的嘴唇也很厚,顽固的向上翻着,未说话就先有一种愤懑忧郁的神态。浓眉下探出的一双眼神,冷漠的迎视着他的父亲大龙。

“你又气你娘啦!”大龙嘴皮子里蹦出几个字。

海仔微微垂下头,好久,抬起头,眸子里竟跳着两点泪花。

“我娘早死了。”声音很生硬。

大龙嘴唇痛苦的抽搐了几下,眼的余光看到女人又复用手按住嘴,屋里响起轻轻的抽泣。

大龙咬紧了牙,一巴掌狠狠的打在海仔的面颊上。大龙微闭了眼,挥掌还要打,女人已放下乳儿扑过来,哭着嗓子抱住了大龙的满是肉腱子的胳膊。

海仔的目光漠然的看了女人一眼,眼见父亲直挺挺的抱着女人和他对视,海仔忽然觉着嘴里咸咸的,吐了一口,是鲜血。

嘴里不觉得痛,心却像又被刀扎了一下。海仔静默了一阵,猛然像狂浪爆发了一般,冲出破门,瘦小的身体在荒野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向黑夜奔去。

也许你不该这样!不!海仔摇摇头,把陡然间升起的念头扔进了大海,他想起他亲生母亲。

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爱穿一身白衣,朝阳下的衣边像染上了火一样。走在沙滩上,男人们都歇下手,女人们也停了说笑,他不知道那时为有这样的母亲是怎样的骄傲,只知道随着母亲的逝去,他的童年的梦彻底粉碎了。

黑色的海浪,像小山包一样撞上岩石,岩石颤抖了,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颤抖,血液在颤抖中格外的活跃,飞速的从一根血管奔进另一根血管,并不发达的胸肌也鼓鼓的膨胀起来,压迫得海仔想大哭或者大笑一场,然而他并没有哭,也没有笑,喉咙里发出的是一阵长长的压抑的呼喊。

呼喊什么?想找回什么?不知道,只听到夹杂在大浪中的咆哮,冲破重重黑幕,在沉闷的沙滩原野上激荡。

远远的小山坡上,独有一簇火焰,在这喧嚣声中微微扑动,火焰渐渐移下土坡,白白的火焰,给四周笼上一层灰白的光影。

一个老人举着火把,在岩堆下的坟丛中,木头式的站立着。

坟丛上有细细的沙,海风在坟堆间的石岩中擦过,似乎有凄厉的尖鸣。

老人悲哀的目光,最后瞥了一眼坟丛,蹒跚着走向海滩。

火把熊熊的火焰,灼红了老人的脸,连眼球也烘得燥燥的,老人涩涩的眨了眨眼,发现石岩上高高耸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老人半眯着浑浊的眼睛,攀上石岩。

海浪的轰鸣声压住了嘶哑的呼喊声,海仔双手无力的攥着,直到火把的光逐渐将他笼住,海仔才茫然的回转目光,向身后瞥去。

火把的烈焰似乎鼓动出低低的热风,吹拂起老人花白的眉毛和乱蓬蓬的胡须,老人的眼眶已深深的陷下去了,一圈黑黝黝的松弛的脸皮,但眼珠却有力的凸了出来。

“顺爷爷!”海仔低声惊呼,老人却像不知觉一样,只是以一种沉默的神情注视着海仔。

两个人影静静的对立,除了那大海,还在沉沉地呓语。

暴雨,疯狂的发泄着激情,将在云端间久以积蓄的力量爆发出来,冲刷向大地,大地在这种力量的进攻下,裸露出瘦瘠的胸怀,整个躯身也像褪了一层皮一般,在阵痛中沉默着,忍受着一切残暴的摧残。

在突兀的山坡上,暴雨轮番抽打着一间小板屋,破旧的小板屋呻吟着,雨水一滴滴从缝隙间流进了小板屋。

老人倚着板壁咳嗽着,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静蹲着的海仔。

火舌迅速的吐动着,烘红了海仔半边脸,而另半边背光的脸,却像抹上了一层灰红。

海仔感到眼前一团柔和的淡红的火苗抚慰着自己,便觉得肌肉开始松弛。

他在火堆上架上一只乌黑的陶罐,里面是他费尽周折抓到的几条海鱼,罐里的水沸腾了,屋内弥漫上一片鱼肉的香气。

海仔将鱼头鱼骨,全个儿挑开,盛给老人一碗鱼汤,自己也盛上一碗。

老人手抓着碗边,一根根青筋在他手背上蠕动,粗糙的手指在鱼汤里拨了拨,好像汤一点也不热,然后老人手腕一甩,一碗鱼汤连着鱼肉,泼在地面上。

海仔抬起头,半带愕然的盯着老人。

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海仔抿着厚厚的嘴唇,慢慢直起身,瘦瘦的影子移到老人前,将自己手中的一碗鱼肉汤又递过去,这回老人连碗都不看,只是深深的看着海仔的眼睛,将碗一翻,又泼去一碗。

海仔鼻息越来越重,尽管屋外是震耳的暴雨声,仍可听清海仔胸腔里一团火苗呼呼串动的声音。

好久,老人蠕动了嘴唇,但没有出声,便回转身,迈着迟滞的步子,到了一只旧箱子前。箱子在海仔眼前打开了,在一层绿的帆布下,竟整齐的摆放着一根根粗的鱼骨,根根鱼骨是经过精心挑选,从一条条大鱼上取下的。

这是老人显赫的战绩啊!看着自己捉的那几条小鱼,海仔眼中的火苗不由得熄灭下去,代之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我也要抓条像这些样的大鱼,海仔暗下决心。

两人在火堆旁默默看着鱼骨,又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

老人的眼中满是凄凉和悲哀,然而又另有一种情绪若隐若现在眉梢。

老人咳了几声,平静片刻,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握住海仔,两人的眼神在窜动的火苗下,都灼灼的发着血红的光。

“想不想抓大鱼?”老人的嗓音像破瓦罐发出的敲击声。

“想!”

“想不想做个真正的渔人?”

“想!”又是坚定的回答。

沉默半晌,老人又慢慢松开手,移身到破门前,任着飘进的雨点打在胸口上。终于,老人转回头对海仔说:“那你来跟我学吧。”

暴雨之后,屋角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水坳子里,溅出细微的响声。

女人吃力的拧干了刚洗的衣服,走到屋外,白色的阳光刺得她半眯上眼睛,从眼睫毛间探出一双眼神。

屋前拉着一根长长的粗绳索,女人踮起脚尖将一件件衣服晾上去,从衣服的空隙间,她看见远远的沙滩上,一个瘦小的黑点越来越大,最后一个黑溜溜的少年的躯体,赤裸在白辣辣的日头之下,向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

女人好像看见了少年黝黑的脸,还有那双冰凉的眼神。自从她一嫁到这个家,她就在这少年的冷郁的目光下,含悲忍苦,她试图以自己的一腔温柔使那双像冰结了的眼神融化,然而只要女人一有所接近,那双冰凉的眼神,立刻转为敌意和怀疑,她只有瑟缩,瑟缩到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程度。

现在这少年走来了,女人感到手指在异样的跳动,停止了晾衣,一双眼睛温柔而又尴尬地注视着走来的少年。

海仔的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他看见这女人了,惨白的沙地上,女人穿着稍旧的有着分割的装饰色的上衣,腰上是月牙儿的蓝布围裙,下身深色的阔裤,裹在苗条丰满的腰臀上。

这就是做你后妈的女人。海仔咬了咬牙,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从衣服旁擦肩过去。他感觉到女人的炽热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傲然地走近家门。一股药味从屋内飘出来,海仔推开门,浓浓的药味让人窒息般地难受。

火堆上放着一只古朴的药罐,药烧开了,从罐边溢出一团团白沫,顺着粗糙的罐壁流下来,滴落在火焰上,火焰便“扑”的腾上好高。

大龙撑着身子蹲在药罐前,好些天他没有去赶海,觉得骨子里痒痒的,只想重新换身皮肉。海仔走进门,他没有抬头看海仔,自顾自的提起药罐,轻轻将浓浓的褐色的药汤,倒进粗糙的陶碗,滚热的药汤腾起一团雾汽,飘进大龙的鼻孔,他迫不及待的向药碗吹着气,让药汤凉一些。

海仔看见父亲一直垂在眼帘,便觉出一种沉默的压力,自己也就直耿耿的在火堆前一站,抿紧唇,一言不发。

女人抱着乳儿出去了,大龙才发觉药汤已凉了许多,端起粗陶碗,呷了一口,口齿含混的问:“你是不是要跟顺爷爷学打鱼?”

海仔点点头,日光从门缝射到海仔脸上,乌油油的泛出黝黑的光,大龙手颤了颤,仰起脖子,灌下半碗药汤,歇了口气。

“能不能不跟顺爷爷学?”好久,大龙盯着苟延残喘的那堆火苗低声问。

海仔摇摇头。

“算我求你不行吗?”大龙咬牙猛的低吼,将粗陶碗一摔,陶碗顿时成了碎片,药汤溅到屋外。

海仔惊讶的看着满眼血丝的父亲,心痛的低下头,拾起一块块破陶片,迈开步子,坚定的走出屋子。

大龙看着屋前那串海仔留下的长长的脚印,和海仔远去的瘦小的身影,不觉叹了口气,觉得失败似的悲哀,半蹲下身,一张血红的眼睛茫然的盯着远方。

传说天空本来是有九只太阳,天神后羿射去了八只,所剩的一只仍躲在海面上,骄横的主宰着大地上的生灵。在它的胸中不断孕育着毒毒的火苗,噼噼啪啪的火焰憋在它肚中,越来越旺,越来越烈,使它的肚皮鼓鼓的膨胀起来,并在它的周围散发出一团浓密的热浪,滚滚的向大海扑过来,海水沸腾了,一片片金箔一样的海浪被卷得粉碎。

海仔赤着脚,踏着软软的细沙,走到海边,老人已蹲在一块海边的岩石上。

老人赤着上身,露出一根根肋骨,古铜色的皮肤紧紧绷在肋骨上。老人的胡须在热浪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然而他的两只深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

海浪痛苦的扭动着庞大的身体撞在岩石上,一片片浪花溅到老人身上,立刻凝成一颗颗水珠滚下老人的皮肤。

“上船吧!”像是从海底下发出的声音。老人严厉的眼神让海仔清醒,他寻见岩石下的浅湾里停着一只小木船,便走下海,小腿浸在海水里,从半浸在海里的岩石上解下小木船的缆绳。

小木船划出海湾,真正的大海坦露在面前。一层层海浪以深沉而又稳健的节奏拍向小木船,海面上就只有浪涛拍击小木船的声音和单调的划桨声音。

不知多久,海仔觉得双臂乏了,酸胀得难受。回望海岸线还隐约可见。老人在船尾默默蹲着,眼睛红红的眯着看天,仍没有一点停止前进的示意。海仔心头的迷雾越涌越浓,但他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只是喘着气,单调而又吃力的驱船在波浪中前进。

海面没有一点生灵的气息,但海仔觉不出一丝孤独,他孤独惯了,反而觉得一种独立的人生主宰一个世界的自豪。

海水好像跟出海前不一样,变得越来越浓稠,像胶液一样不断的粘住小木船,阻止它的航行。海仔越划越慢,双臂近乎机械的动作。

老人默默的替下海仔,海仔站到船尾老人原先的位置。

没有招呼,没有热情,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个人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何必杂入他人的因素?海仔的目光坦然得很,也自信得很。你给自己包上的那层壳子结实得很呢!想到这,海仔有些快意地舒展舒展麻木的双臂。当他侧首时,不禁惊讶于老人摇橹的身姿。

这是地地道道的闯海老手,老人的双臂协调而平稳的一前一后摇橹,他的那干涩的肌肉竟神奇的饱胀起来,海仔知道那更多的已不是肉,而是精,一根根亿万条注满古老力量的精。在老人隆起的胛骨下,反射出暗暗的褚红色,刺激得海仔微眯上眼才敢正视。

老人不止用肉体,而是在用生命划船呀!海仔的心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眼眶有些潮湿了。

老人停止摇撸,海仔觉出皮肤已被毒日头晒得要裂开一般。老人扶住橹,轻轻的一扬头,唇中蹦出深沉的几个字:“下海去吧!”

海仔愣住了。

“下海,你不是想做个真正的渔人吗?”老人用沙哑的嗓音“嘎嘎”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和恼恨,同时又有一种痛苦的快意。

海仔的肌肉猛然颤抖起来,整个身心像受到羞辱般的痛苦。他展开臂,瘦小黝黑的身影像箭一般扎进海水中,腾起一团白沫。

火热干裂的身躯,一钻进海水下,便有千万把刀割一样的难受。深水的海流,回旋成两种力量,撕扯着他,他屏住气,刚浮上海面,一个浪扑下来,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

老人看着海仔向海浪不断冲击的身影,愣住了,他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也迎接着一片海浪扎下海去。

海滩上,远处一丝颤声在炽热的空气中游动了好久,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海面上。

大龙静静的站在一片隆起的沙丘上,遥望着咆哮的大海。

海好似人,有痛苦,有愤怒,有排山的气势,它残忍的扼杀去一个个生命,又满腔热情的哺育出一个个新生命,它公平的分给人类死亡与痛苦,同时又慷慨的将自己生命的财富送给一个个怀中成长的真正的海的儿女。

一股暖流缓缓从大龙身体流过。渔具慢慢从他肩上滑到沙滩上,他无声无息的站着,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身体中像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阵痛中复苏,远处沙滩上两行脚印,那是老人和海仔留下的。他好像又看到老人闯海的英姿,怎能忘记,那副身影从小就是他崇拜的偶像啊!

大海尽头,渐渐浮现出两个黑点,那是两个人,是两个敢于和大海对抗的渺小的人。

大龙好像看见游在前面的瘦黑的小子,正在奋力划动着僵硬的膀臂,后面的老人圆瞪着红红的眼正在逼近。

海仔一定会撑住的。大龙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倔强的儿子的瘦小的身影,他相信那个黑小子的毅力和勇气,那是大海赋予他的精神。

拼搏吧,这是你生命的一击。大龙亮开嗓子,对着大海喊,然而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前朦胧了,出现另一幅奇异的画面:

两个海娃子,欢乐的奔在海滩上,背上的筐里装着海货。海潮突然涨起,一阵大浪,卷住了箩筐,两个海娃子紧张地趴在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上,周围的海潮拼命涌上礁石,要吞噬两个幼小生命。一个中年汉子,踏着海潮奋力游过来,古铜色的皮肤反射出黝黑的光。儿子卷走了,手托着别人的海娃子,咸咸的海水,颤抖的嘴唇,血红的眼睛,满腮的泪,得救了的孩子,泥土堆积的小坟包,一串串燃烧的纸钱,渔村口枯树上瑟缩的寒鸦……

海滩上的热浪凝聚了,像是从地底下撕裂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子,渔人的歌声便在空旷的村落上飘荡开来,一浪一浪向远处的荒原飘去。

一连几件奇事在渔村里传开。先是村东的阿火打鱼时,捞到一只金灿灿的盘子,几个渔人夺得不可开交时,金盘子竟自动的滚下海。另一件奇事是小龙湾的罗锅子在海边救了一个跳海的女子,第二天女子竟做了他家的媳妇。第三件奇事是多年隐身破板屋的顺老人,忽然之间收了海仔做徒弟。就在人们应接不暇的时候,又一件更大的事风卷整个渔村,一年一度的大渔汛,比往年早一个月来临了。

将死的渔村开始有了复活的征兆,人们忙碌起来。

这天早晨,早早停着几艘大渔船的港湾口,站了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童,眼见又是一个长久的分离,送别的女人满眼是依依不舍之情,而将要出远海的男人们,却嘻嘻哈哈的笑骂着,满脸装着不在乎的神情,有几个甚至不屑的责怪起自己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男人们中间只有大龙一人孤单着。

大龙默默的倚在船甲板旁,淡淡的晨光照在他灰黑的脸,几道深深凹陷的皱纹,诉说着他心境的苍凉。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股熟悉的气息围住了他,大龙微侧过身,皱着眉头,目光落在孤立着的少年人的脸上。海仔又瘦多了,皮肤也更黑了,像刚从炭堆中爬出来一样。唇抿着,裂着的几条红红的口子,给人一种悲壮的感觉,更有那双深深嵌在黑脸膛上的眼睛,闪闪的放出一种逐渐成熟的光彩。

儿子看着父亲又老了许多,不觉一阵酸楚。父亲感觉出儿子的心情,伸出粗糙的手掌,想抚抚儿子的头发,然而手伸出一半,迟疑的停住了。儿子就在这一瞬间,十几年积蓄的感情,一下子从心灵深处涌上来,拥抱住苍老的父亲。

在巨大的渔船的阴影下,隐隐现出女人的身影。她背着乳儿,乳儿似乎又长大了许多,压得女人微微弯下柔嫩的细腰,然而一种生命的纤维却顽强的支撑住女人瘦弱的身体,她挺起身子,紧咬着唇,看着远处拥抱着的父子俩,眼角涌出一串苦涩的泪。

大龙眼睛湿润的看着海仔,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直到看到从船后射出的一串火爆爆的目光,他才警觉的抽回手。老人紧紧抿着唇,沉沉的走过来,身边像罩着一团冷气,在大龙壮实的身前停住,大龙感到冰冷中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来。

这是两个力的对峙,也是两个灵魂的对峙,老人眼中的火苗一跳一跳。像是地底的火山突然爆发,老人闪电般猛的打出一拳,重重的击在大龙的胸膛上,大龙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几步,晃了晃,又稳住身体。老人微张着嘴迟疑了一下,大龙反扑过来,一拳击倒老人,老人拖着沉重的身子爬起来,脸上掠过悲惨的一笑,摇晃着身子又站到大龙面前,这时他的目光竟出奇的平静,眼底积郁了几十年的怨懑在一拳之间抛进了大海,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长辈的温情。

大龙愧疚的看着老人从怀中摸出一只蓝晶晶的瓶子,递到眼前,大龙接过来,在老人的示意下,扬起脖子咕咚咕咚的灌进嘴,一股炽热的酒气在他胸腔顿时蔓延开来。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接过酒瓶,两双手顺势紧紧握在一起。

清早。

在平坦而又广阔的原野上,孤零零的立着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柱,一股浓浓的夹杂着海鲜气息的水雾,从水天相接的苍茫的海平线上涌过来,掠过木柱,弥散在整个原野上。

渔村仍在沉睡中,一间破旧的板屋门“吱吜”一声,门露了个缝,从门缝伸出一只满是青筋和皱纹的瘦手,拉开门,水雾便扑腾着溢进板屋,屋内传出两声轻咳,接着一杆渔网挂着粗粗的渔线,从屋内探出来,老人站到屋门外,对着远方雾汽蒙蒙的天边观望了片刻,拖着迟滞的步子向海边走去。

几天来,老人好像再生了一般,尽管他仍到村后那只孤坟前伫立好久。

海仔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小木船旁,他弯着身,双臂的肌肉隆成一块一块,脖子上的青筋也爆爆的,口中呵着气,双腿使劲瞪着海沙,将船向海水中推去。

小木船一丝一丝移动,船底在海滩上留下长长的痕。

一只粗糙的满是筋骨的手掌,按到船沿上。海仔和老人并肩一起,各一咬牙用力,小木船就在两股推力下,缓缓滑向大海。

海面空荡渺茫。老人“吱吜吱吜”的摇着撸,身上散发出一团热气,而静静坐在船尾的海仔,却感到四周寒冷的水汽像细针一样,从他的皮肤扎进他的骨头里。

远方的海平面上,隐隐现出一个苍白的球体,喷洒出白茫茫的光,海波就在这白光中动荡着。

这时的海出奇地平静。老人停止摇橹,开始往海水里下网,海仔也撒下鱼线。

长长的银灰色的鱼线,拖在海面上,海仔小心翼翼的放着,手中拉着的好像是久已失落的希望。这希望不会再失去啦!因为你拥有了一片海,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海。也许你还会遇到挫折,还会动摇和苦闷,但你的性格因为挫折而成熟,你将不再局促在小湾里,你可以站在岩石高处,对着茫茫的大海,思考着一切的永恒。

海仔激动起来,觉得周身兴奋的血液渗出皮肤般的快感。

老人静静的眯着眼,他似乎聆听到一种奇异的音乐声,从心底深处悄悄上升。它徘徊着,激荡着,盘旋着,先是缓慢的节奏,应和着心脏的韵律,最后终于从这韵律中超脱出来,以高亢悲怆的古朴的长调叩击着胸怀,叩击着海空,它扭曲起来,挣扎起来,他那失落在大海中的儿子的身影,就在这扭曲的乐调中走过来。音乐不断上升,从一个云端荡向另一个云端,儿子便在这云端间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唱出一支悲怆的新生之歌。

“海仔,想听一个故事吗?”

老人微微颤抖的嗓音,惊住了海仔,他认真的点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海平面上那团苍白的球体渐渐隐去了,天空暗沉下来。一块巨大的铅云浪一般卷叠起来,向四面飞散,另一块铅灰的云团又飞驰而来,这样一层云一层云的叠加起来,终于布成一个庞大的云阵。一边是孤零零的小木船,一边是疯狂密集的云阵,在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下,人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他们以沉默和冷静应对着眼前突然袭来的攻击。

海仔喃喃的说:“父亲他们要遇到这场飓风了。”

老人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云层继续积聚,越来越重,越来越低,整个海平面都像陷入沉闷之中,终于在铅云和大海相吻的一刹那间,大海剧烈的颤抖起来,从海底深处涌出一块块粘稠的液体,像岩浆一般腾上半空,在空中断裂开来,又轰隆隆的坠到海面,发出尖锐的嘶吼。海流旋转着,一个个深深的漩涡吐出大海疯狂的野性的气息,冲击着小木船。

老人被激怒了,他脸色铁青,眼球充血。

橹太轻了,太脆了。否则它可以迎着狂啸的海浪,横击过去而不会折断。

一堆浪涛猛的击向小木船,迸碎的浪花打在老人的脸上,迷住了老人的眼睛,老人从嘴里吐出一口海水,粗野的骂了一声,硬是将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他的眼睛余光瞥见,海仔正踉踉跄跄的收着渔网,孩子的神色没有恐惧,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是渴望征服大海的一个少年野心的流露。好样的!哪怕挣扎在死亡线上,也绝不放弃生的希望,这才是真正的闯海人的性格。

一股海浪涌过来,小木船在巨大的冲力下向后退却,未等老人稳住船,又一股海浪从相反方向涌过来,在两股大浪的挤压下,小木船像烈马一样昂立起来,船悬在浪头,又摔下浪谷,倒卷而来的大浪像巨墙一样倒塌下来,小木船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散开了架子,破碎的木片被海浪席卷。

老人身体一会儿压在浪谷下,一会儿又浮到浪巅上,他的手中仍握着一根断裂的木橹。一块粘稠的浪峰拍打在老人的脸庞上,一阵剧烈疼痛之后,他钻出浪峰,眼前闪过一串串白色的星雨,透过星雨,沸腾的海面上,一个熟悉的黑点子在挣扎。老人疯狂的吼喊了几声,就被一股冷爆爆的海水堵住了嘴。两个人之间也许只相隔十几米,然而这十几米竟是那样的漫长,老人张开快欲撕裂了肌肉的双臂,尝试着向海仔接近。

海仔落海后,曾陷入片刻的迷惘,只感到自己瘦小的身体在迅速下坠的过程中,失去了主宰,但当他的身体被摔到浪峰下时,一股强大的压力唤醒了他生存的欲望。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他的皮肤,他努力在不停的运动中散发出自身的能量,抵御寒冷的侵袭。

你不能放弃,你还没有真正出过一次海,也还没有真正抓住一条大鱼,你还不是个合格的渔人。

被海浪撕扯的海仔,忽然想到了老人,想到老人故事里的那个被海潮吞没的少年。老人那红红的眼睛,那恼恨的目光,那愤怒的拳头,一一闪电般从海仔头脑中掠过,海仔的血液沸腾起来,让一切的过失在大海的咆哮声中消散吧。海仔喘息间,大口大口吞咽着咸咸的海水,呛了一下,头脑一阵晕眩。晕眩中,他看到一双忧郁深沉的目光,那副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还有那重重一掌后微微颤抖的手,有了那一个拥抱,没有遗憾了。另一个熟悉的窈窕的身体,居然也浮现进晕眩的脑海,那个女人,也许此刻正在旧屋的佛龛前烧香求神保佑呢,在她祈求神灵保佑的人里,有一个你吗?好像看到大大的泪珠正挂在女人的睫毛上,海仔的心绞痛起来。在将要被这大海吞噬的时刻,你成熟了,这成熟应该来得不算太晚吧。

海仔在颠簸的大浪中迷糊了,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大海的吼声越来越响,耳鼓在这吼声中有爆炸般的难受。一股巨浪将他压下海面,深海涌上的潜流撕扯着他,揉搓着他。双臂无力啦,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那粗糙的手传递出生的力量,他的身体就在这力量的推动下,冲上海面。还是那双血红的眼,还是那拧成一缕的花白的胡须。海仔觉得眼里无比咸涩,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老人的嘴唇僵硬得不能张开,他只是尽力拖着海仔突出大浪的包围,顺着海流向生的希望挣扎。

一根涌得高高的水柱断裂后重重砸到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浪峰。

“不要放弃!”老人喊。

“不要放弃!”海仔喊。

老人、海仔互拽着被浪峰扑击到海面下。老人感觉到腿肚子被刀片似的割了一下。

应该是礁石吧。

是的,眼前就是岩礁。

海水奔流,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礁石擦身而过。

这应该是最后的生的机会了。一块突出的礁石扑面而来,老人一声猛吼,一只手抓牢海仔,一只手铁钩般抓向那块突出的礁石。一老一少的身体被海浪横击腾空,但始终紧紧贴附在苍老的礁壁上。

海边。渔船的一些破木残片被海水狼藉的冲上海滩。这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让十几家渔民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海风将冷冷的气息吹向广阔的原野。风声中枯草瑟瑟。十几家人就在这瑟瑟冷风中站立。原野上又新添了十几座坟头,一片凄惨的哭声在原野上荡开来。一把土在一只瘦削的手掌中洒向一座新的坟头,淡淡的青筋微微在那瘦削的手背上凸起。女人深深的跪在坟前,一动不动,泪干了,喉哑了。海仔默默的待在女人身边,他没有哭,只是目光更沉郁了。老人看着坟头,他又苍老了十年。

日头子又浮上海面,居然特别的红,海面上像有一片火在燃烧,在那燃烧的海面上,有无数欢快的灵魂正踏歌而来。


                                                                     写于199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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