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文学经典名著《雪中悍刀行》中,老凉王徐骁白手起家、扫平天下,却因功高震主饱受朝廷猜忌。而新凉王徐凤年在家国离乱、内外皆敌的情况下,为守土安民,硬撼北莽异族百万大军,即便是30万铁骑尽墨仍是一步不退。
大秦一声风起,北凉一句死战,这是何等的惨烈悲壮。
《雪中悍刀行》堪称神作,我看过三遍
这部作品尽管是架空历史,但如果我们硬是要给他找个原型,其实也并不困难。
在1600多年前的东晋十六国时期,京兆(今陕西西安)人段业曾为后凉太守,因与中枢不睦遂在匈奴沮渠部的推举下自立,并于东晋隆安三年(公元399年)自称凉王,史称北凉。
不过仅仅两年之后北凉就发生了内乱,沮渠蒙逊杀段业自立,从此北凉就成了个匈奴人的政权。此后北凉传二世、历30余年后被北魏攻灭,残部辗转至高昌再建国,20年后再被柔然所灭,北凉遂亡。
五胡十六国时期西北地区共有五“凉”,其中两个半(前凉、西凉、北凉)为汉人政权
与小说相比,此北凉有其名而无其实。不过不要紧,十六国时期在中国的北方各种割据政权多如牛毛,其中除了鲜卑慕容氏搞出来的各种“燕国”以外,就属在西北之地前赴后继的各种“凉”最多。而由凉州汉人张轨所建之前凉,或许就是《雪中悍刀行》一书创作的蓝本。
张轨之于徐骁,均是替子铺路、为家国奠基之人。
凉州,古称雍州,自两汉疆域大盛后辖15郡及京兆,为西北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其州治姑臧(今甘肃武威)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为天下要地。
此为汉之凉州,仿佛中原向西北伸出的一只拳头,三面皆敌
凉州地处汉胡杂处之地,民风剽悍,悍不畏死,自东汉初建起便战祸不断、叛乱四起,汉末更是因为当地军阀董卓引凉州兵入中枢而导致天下大乱。所以当因西晋司马皇族内讧的“八王之乱”,导致刚刚太平了几十年的天下再度陷入板荡之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凉州必乱,差别只在于是首叛还是跟在其余20州后边随大流而已。
而此时有一人挺身而出,使得凉州非但未叛,还成了维护西晋江山的中流砥柱。
张轨,凉州安定郡乌氏(今甘肃平凉)人,西汉赵景王张耳之后。安定张氏乃凉州大族,自汉代起便世代举孝廉,魏晋以来更是官场得意,所以张轨年仅15岁便以恩荫入仕,历任太子舍人、散骑常侍等职。
永宁元年(公元301年),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到任后他便干脆利落的平定了鲜卑叛乱,并建立学校、大兴教化,当地名士纷纷慕名依附,张轨名声鹊起:
“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唯凉土耳。张凉州德量不恒,殆其人乎!”(《晋书·卷八十六·列传第五十六》)
永兴年间,因八王之乱中原战祸延绵,鲜卑贵族若罗拔能以为有机可趁,便在凉州再起叛乱。张轨再次干脆利落的一战平乱,阵斩若罗拔能、俘获人口十余万,从此名动河西、诸胡无人敢撄其锋。张轨因此官升安西将军,爵封安乐乡侯,食邑一千户,并趁机大修姑臧城。
司马晋室自己作死,累得天下为之倾覆。所幸有张轨在,西北才免于兵祸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王弥叛军攻打洛阳,张轨急遣大将北宫纯等率千余凉州铁骑火速东出救洛。
勤王救驾这种事,难道不该全力以赴、全军齐出?张轨怎么就派出这么点人,莫非是糊弄差事或是另有异心?
事实上姑臧距洛阳2500余里,若是大军出动不说别的,光是人吃马喂就得让穷蹙的凉州破产,只能出动少数轻骑千里奔袭。而事实上,这点人马也足够了。
在洛阳津阳门外,面对数万叛军,凉州大将北宫纯“募勇士百馀人突陈,弥兵大败”(《资治通鉴·卷八十六·晋纪第八》)。次年,王弥勾结前赵刘聪二次犯洛,张轨再遣北宫纯来救。这回北宫纯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率千余凉州铁骑趁夜袭营,阵斩前赵征虏将军呼延颢,大司空呼延翼也死于乱军之中,刘聪被迫退兵。
凉州素为中原养马之地,唐末以后中原逐渐失去了对于凉州的控制,战斗力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北宫纯两次救洛、凉州兵屡屡以少胜多,遂使天下为之震动。洛阳中有歌谣传唱曰: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即铁骑),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引用同上)
这首歌谣是不是看上去有点眼熟?没错,在《雪中悍刀行》中郁鸾刀曾作《凉州大马歌》,在现实的历史中也有这首《凉州大马歌》,亦称《京师为张轨歌》,说的都是一回事,即凉州铁骑。
凉州铁骑与并州兵骑、幽州突骑并称为两汉三大精锐骑兵。而凉州铁骑在长达数百年的汉胡杂处、内外战不绝的情况下逐步羌胡化,从而具有了更为强大的战斗力,继而在魏晋以来的乱世中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天下强兵之一。
此时天下已乱,地方诸侯豪强不把司马皇帝当回事,但张轨一年四时遣使朝贡皇帝,从不荒废;洛阳朝廷难以维持,张轨便献上郡国秀才孝廉、赋税账簿、器甲土产;洛阳饥荒匮乏,张轨立马献上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叛军屡屡攻洛,张轨便分数次遣义兵、铁骑万余东出,文武股肱张阆、张斐、北宫纯、郭敷等更是毫不犹豫的献于朝廷所用。
然而天下大势非张轨一人可阻。永嘉五年(公元311年)洛阳终于被前赵大军攻破,晋怀帝司马炽被俘,张斐等凉州义士大都以身殉国。但张轨并不气馁,他一方面在凉州置晋兴郡以收容中原流民,同时传檄天下号召复晋,甚至一度曾计划倾举州之力攻打平阳(晋怀帝司马炽被掳至此)。
每当国难之时,史上从不乏忠臣义士
期间,秦州刺史裴苞、东羌校尉贯与等人曾企图叛晋自立,张轨毫不犹豫的予以剿杀。同时晋愍帝司马邺即位后,授张轨以侍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等职,他也坚决拒受。
建兴二年(公元314年),张轨病逝,时年60岁,谥号武公。
张轨一生忠于晋室,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乱世中早早图谋河西之地,虽无叛晋之举但确有割据之实,为前凉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曾孙张祚僭号称帝后,追谥张轨为武王,庙号太祖)。不过张轨文有守土安民之能,武有杀伐决断之力,堪比小说中的老凉王徐骁。
前凉简史——自称晋臣,也曾降敌,最终毁于内乱。
张轨死后,传位于长子张寔——父死子继,这是割据政权的典型特征,朝廷也只能承认现实,授任张寔为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
不过张寔很快就面临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京师二度被破、晋愍帝司马邺也被前赵抓了俘虏。
西晋几乎全盘继承了两汉的遗产,却仅存国区区37年,全靠司马皇族自己作死
京师被破不是啥稀罕事,洛阳没了还有长安嘛;晋帝被掳也不至于让人大惊小怪,毕竟愍帝之前还有怀帝这个“榜样”。可是这回司马邺被俘前指定琅琊王司马睿接班并定都建康,这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了。
晋怀帝司马炽被掳前无子,所以找他侄子司马邺接班大家也能勉强接受。更重要的是司马邺定都长安,直面前赵死敌,颇有点“天子守国门”的架势,起码也像个正统的样子。可是司马睿这个家伙本来就跟帝统正朔隔得有点远,又躲到了江南避风头,这算怎么回事?
要知道那时的江南可不是几百、上千年后的天下精华所在,就算说不上是遍地蛮夷之地也差不了多少,哪像个正统皇帝该呆的地方?更何况对于凉州而言,与天子中枢之间的距离一下子从2000多里地拉大到了4000多里,中间全是“敌占区”,等于隔绝于敌后,这谁受得了?
所以张寔的态度只能是“不受”——即不认司马睿所立的东晋朝廷。
司马睿跟大部分两晋皇帝一样都是个废物点心,张寔不服他也是有道理的
话说经过八王之乱后,司马氏皇族可谓是丧尽人心,起码在北方是如此。像张轨这样的晋室老臣起码在面子上还能过得去,而张寔这样毫无历史负担的“小年轻”想法可就不一样了。
不认司马睿,自立目标又太大,所以张寔便继续以司马邺为正统,并发兵救主。这一仗打得惨烈无比,史载当时“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晋书·卷八十六·列传第五十六》)可惜救主不成,司马邺倒是被刘聪那个疯子玩死了。于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张寔只好上表认了司马睿这个皇帝。
不过司马睿即位后改元为太兴,但张寔不理这茬儿,仍使用司马邺的建兴年号——话说年号这玩意代表的可是“正朔”,张寔不认东晋为正朔,无论名实均已脱离司马氏而独立,所以史上将这一年(公元318年)视为前凉立国之年。
不过讽刺的是,前凉张氏的“凉王”这个封号,起初却是他们的死敌前赵封的——建兴十一年(公元323年),前赵举倾国之兵西征,那架势几乎形同于《雪中悍刀行》中北莽百万大军南侵:
“赵主曜自陇上西击凉州……自将戎卒二十八万军于河上,列营百馀里,金鼓之声动地,河水为沸,张茂临河诸戍,皆望风奔溃。曜扬声欲百道俱济,直抵姑臧,凉州大震。”(《资治通鉴·卷九十二·晋纪第十四》)
在张寔死后即位的凉州之主张茂二话不说,直接投降称藩。于是“曜拜茂侍中、都督凉、南北秦、梁、益、巴、汉、陇右、西域杂夷、匈奴诸军事、太师、凉州牧,封凉王,加九锡。”(引用同上)
在古代军队的数量就是一种十足真金的战斗力,以少胜多这种事书里多得是,现实中基本碰不着
张茂与徐凤年的选择截然相反,但守土安民之心却殊途同归,这个咱们后边再说。
前凉虽降于前赵并接受其封号(当然没过几年前赵就亡国了),但仍向东晋称臣。历代国主除张祚以外,均自居凉州刺史或州牧而不称王。其中第三代国主张骏为了打通与东晋的沟通渠道,甚至不惜向成汉皇帝李雄称臣(凉州打不通关中、河洛的“敌占区”,只得绕道巴蜀以赴江南)。
张茂死后,张骏、张重华父子在位期间是前凉的极盛时期。其境内分置凉、沙、河三州,设西域长史于海头,疆域大约120万平方公里,包括甘肃、宁夏西部以及新疆大部。
但张重华死后,凉州陷入内乱,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连易四主,导致国力大衰。终于在升平二十年(公元376年),前秦苻坚以13万大军来攻,前凉末主张天锡无力抵抗,只得投降,前凉遂亡。
淝水之战后,苻坚抓到的一大堆亡国之君几乎都叛了,北方一下子冒出来好几个燕国
不过苻坚是个滥好人,对于亡国之君待遇从优,甚至在后来攻打东晋时还带上了张天锡。结果淝水之战后,张天锡趁机逃回东晋。不过凉州张氏虽然始终自称晋臣,真正回归晋土后却被视为亡国之人,屡遭诋毁戏弄。
与徐凤年的死战相比,凉州张氏虽不战而降,但同样需要勇气和良心
在小说中,凉王徐凤年率30万北凉铁骑死战不退,以全军尽墨之壮烈勇悍实现了他守土安民的誓言。而在现实中,前凉面对的形势却比小说中更加险恶严峻。
西晋灭亡之后,前凉成为整个北方唯一残存的汉人政权,却先后被前赵、后赵以及前秦隔绝于外。与远在东南一隅的东晋朝廷失去了直接的联系渠道不说,钱粮物资补给、兵力支援等更是想都不用想,完全是以一州之地——还是素以穷僻、荒凉、人口稀少著称的凉州独抗几乎整个中原,彼此间的强弱之势几乎不可逆转。
在自身实力不足,东晋朝廷又无意进取的情况下,前凉的困局几乎无解
虽然凉州铁骑战力强横,前赵、后赵也更在意于中原腹地的搏杀,所以前凉在彼此间的大部分战斗中都能占到上风,甚至出现过北宫纯在洛阳以千余铁骑迫退刘聪5万大军的近乎神迹的战例。
但翻遍史料,前凉历次出兵的数量其实非常有限。在刘曜强迫晋愍帝司马邺迁徙,张寔“聚哭告哀”了3天以后,豁出去了要跟刘曜拼命,也不过是“遣太府司马韩璞、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阆、前锋督护阴预步骑一万,东赴国难。”(《晋书·卷八十六·列传第五十六》)至于在司马邺刚即位时,张轨为了表示支持传檄关中,声称将派遣7万大军东出以“护卫天子”——其实这种事情大家都懂的。老曹在赤壁之战时号称拥兵80万,实际可能只有不到20万,这种吹牛的功夫张轨才敢吹出7万来,可见其兵力匮乏到了何种程度。
事实上前凉的人口总数不过20万户、百万出头,真正能战的常备兵力不会超过10万,堪称“铁骑”的就更少了(据《资治通鉴》载,在前凉灭国10年后,吕光建后凉,也不过“总兵十万,铁甲五千”而已)。
所以凭借兵员素质的优势,前凉可以在中等规模以下的战役中处于优势地位。但像刘曜一下子拉出28万大军倾力来攻,凉州铁骑的质量优势就立马化为乌有了。
不过也不是不能战——利用骑兵的优势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以空间换时间,甚至不惜放弃姑臧等大城以及百姓为诱饵,说不定也能赢。
如果让战火烧入本土腹地,其后果是前凉无法承受的
可是张茂敢吗?他当然不敢!张茂能这么干吗?他当然不能!
因为当时的凉州,已经成为北方汉民最后的乐土和孤岛,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永嘉之乱后,五胡乱起晋冀后一路南下,黄河两岸顿成一片焦土。数以千万计的汉民被杀,侥幸存活的只能被乱兵驱赶着南逃,即所谓的“衣冠南渡”。可是关东(函谷关以东)的汉民可以顺路逃往江南,世居于关中和关西的怎么办?
答案是“士族北上”。
所谓士族北上,就是秦雍等关中、关西诸州的汉民大举迁居远离战乱的凉州。不过凉州虽广,但适于人居、耕作的土地却有限,以至于张骏不得不在戈壁沙漠中置“石田”安置流民。而在当时的史书中,零星可见“广平人程骏”、“武陵人阎曾”等关东经儒名士的名字,可见当时士族北上的规模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而前凉张氏历代国主,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凉州毁于战火,北方汉人将再无立足之地
张轨初到凉州以后,便上表西晋朝廷,在姑臧城附近划拨土地专门设置侨郡县,并分配土地给流民耕垦。在他死前,曾立下遗嘱“文武将佐,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资治通鉴·卷八十九·晋纪第十一》)将守土安民视为至重之事。以至于后来他的儿子张茂想奢靡一把时,前边提到过的名士阎曾就跑过来装神弄鬼吓唬他:
“张茂筑灵钧台,基高九仞。武陵阎曾夜叩府门呼曰:‘武公(张轨)遣我来,言何故劳民筑台!’有司以为妖,请杀之。茂曰:‘吾信劳民。曾称先君之命以规我,何谓妖呼!’乃为之罢役。”(《资治通鉴·卷九十一·晋纪第十三》)
同时大批汉族士民的到来也促进了凉州教育文化事业的兴盛繁荣起来,以至于后来北魏亡北凉后,收获了大批人才,于是朝野皆叹曰:“凉州虽地居戎域,然自张氏以来,号有华风。”(《魏书·卷五十二·列传第四十》)
而凉州州治姑臧,不但是西北地区的军政、文化和经济中心,更是成为当时整个北中国保存最完整、最繁华的大城市、华夏两大中心之一,时人赞之曰“南有建康,北有姑臧”。
这样的凉州、北方汉民最后的乐土,张茂怎敢任其毁于战火、为了张氏一族之荣辱而与刘曜大军玉石俱焚?
所以他选择了屈辱的称藩投降,换取前赵大军的退走、凉州军民的保全。
张茂之降与西晋、北宋之降完全不是一回事,仅限于称藩称臣换取前赵退兵
张茂的选择,固然没有小说中北凉铁骑“死战,不退”之壮烈,但却殊途同归。
五胡作乱之时,北方号称有十六国,实际上在130年间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多达30余个。从张轨出任凉州刺史开始,安定张氏实际统治凉州达75年之久,在当时无一国能出其右——这又何尝不是当时的汉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