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红珠

      幽幽黄泉路,轻易便走尽了,他嘲弄地勾了勾嘴角,随意地侧过头去。入目是一片血红夹杂着浓黑,无数狰狞扭曲的可怕面孔在那红黑之间沉沉浮浮,凄厉嘶吼,那是忘川。


    忘川河内,孤魂野鬼,挣扎,绝望,永世不得超生。


    他俊秀的面颊紧绷,眼神透出浓浓的死气,自己比之他们又有甚么区别?

    “君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柔媚入骨的声音若一缕青烟般探入耳内,他恍然回首,原是自己已步上了那奈何桥。


    奈何桥中央亦是忘川河中央,一袭红衣的女子立于其上,轻倚着雕花桥栏,素白的玉手从宽大的袖中探出,指尖拈着一只细长的鱼竿,姿态极为慵懒。

    “生来,死去。”他言简意赅,面无波澜。


    扣下手中鱼竿,那女子莲步轻移,转瞬便立于他身前,携带香风一阵,掠起他的鬓发。


  “妾,孟婆。”语声透着一丝丝笑意,她从腰间解下一个极为精巧的玉葫芦,托于掌间。


  孟婆?

  孟婆汤,入断肠,收前世,送往生。


  眼前眉眼含笑的倾城女子,竟是那狱府孟婆,如此豆蔻,并非世人所传那般面若老妪,身如朽木。


  他略显出神地盯着那细嫩手掌上的玉葫芦,精致的葫芦周身绕着晕黄的淡光,更添妙意。


  素手翻转,一只精巧玉盏现于指尖,那孟婆左手执玉壶微抬,右手托杯盏稍低,一股泛着凉气的水柱缓缓冲入盏中。


  “妾的茶汤,可忘忧,君饮否?”


    半盏茶由纤纤玉手缓缓递于眼前,他的视线从茶盏移向那孟婆柔媚的双眼,又极缓地移至那一袭宽大的红衣,俊美的面颊现出一丝恍惚。


    那人也爱红锦,那么多年来基本未见她着过其他颜色。一袭红衣,如火如荼,灼伤了满京城的云,她如凤凰,高傲,凌人,为所欲为!


    他攥紧拳头,从来,从来他未曾说过,这一生,他最是厌恶红色,偏偏那一抹朱红,痴缠不放,摆脱不得!


    哈哈哈哈,可是他死了,终于摆脱了她的纠缠,此后生生世世,再也不复相见!


    “君有执念。”一声嗔笑后,眼前的玉盏被收回,他抬眼,眼中依然恨意流转。


  “君之执念,妾可能听?”她轻轻转动着手中小盏,盏中液体微澜。


    “与尔无关。”他并未有诉说的欲望。


    “呵。”对于男子的不识趣,那孟婆并未多言,只俏生生地伸出细直的食指,指尖点了点杯盏中的液体,继而朝他屈指一弹。


    一滴水珠极速朝他奔去,落于额际,未等他反应,又迅速飞向半空,不停旋转,接着虚无的空中开始出现了幻动的画面。


    “汝便是那新科状元,许望之?哼,吾乃镇国大将军之女,苏锦。”


    画面中,那少女身着锦绣红袍,端骑于骏马之背,临高而睥睨于他。

    正微怒盯视那无理孟婆的许望之听到那熟悉至灵魂深处的声音,身躯僵硬,双眸不受控制地望向空中的画面。


    悬于空中的那滴水珠不停旋转,画面一翻,登时显出另外的场景。


    少年的他立于书房窗前,侧头望向窗外,眉目柔和,他在想一个人,那是他内心深处的一抹白。


    而红衣少女闲坐于他的书桌前,玉手托腮,她在望着窗外的景色,亦或是立于窗前的那人。


    “父亲说,你是栋梁之才。哥哥说,你是正人君子。姐姐说,你是有缘之人。”她喃喃道,“可是我说,”


    她嗔视着那修长的背影,“许望之!”

那人回眸,“你就是个乡下书生,哼!”

她甩了双袖,急急地朝外奔走,许是衫裙太艳,映得双颊如霞飞。


    他清冷的双眸里未有过多的情绪,再次撇向窗外,凝视着后院的那株白菊。乡下啊,那真是个好地方,他轻叹,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笑意,白秋,你现在已为人妻了吧。


    那滴水珠变小了一圈,旋转的速度却未变。空中的画面此时一片火红。


    “饮了这杯合卺酒,我们便是夫妻啦。”少女的红衣今日格外艳丽,妆容精致得过了分。


    不同于往日的青衫白衣,今日的他也着了一袭红衣,如玉面庞竟有些微醺,他转头望着格外娇俏的少女,眸中却流露出些许忧伤。白秋,你穿嫁衣时,是否也如此艳丽?


    艳红的画面未维持几许便散了去,转而显出一抹白,那是一名弱如扶柳的女子,素白的衣裙衬得她面若珠玉。她浅笑着,敲开了状元府的大门。


  白秋。微仰头的许望之凝着那抹白,眼神有些痴了。那是他此生挚爱啊。


    水珠悬于空中,慢慢缓下旋转的速度。空中的场景却如一幅幅画,飞速翻过。只是画中人从此由二变为了三人。

    而男子永远立于白玉之旁,那红珠则渐渐泣血。


    许望之恍然,那年,白秋入京寻他,原是夫婿体弱而逝,再无亲人、无依无靠的白秋令他怜惜不已。他义无反顾要娶之为平妻,却遭苏锦万般阻挠,更甚不惜以其父权势压迫。

   

    白秋不愿他为难,自甘为婢。苏锦却步步紧逼,迫害于她,幸得白秋得神佛庇护,次次险逃。然而那苏锦却不依不饶,最终害得白秋忧心伤神,卧病数年,即使他精心照料呵护,她依旧逝于某年凛冬。


    从那以后,他便恨极了那袭红衣,可惜权势压人,那人口中的乡下书生,如何休弃镇国将军之女?简直笑话。


    然而后来啊,后来他死了,随意一杯毒酒,摆脱了那人的纠缠,权势又如何,留得住人的性命否?


    “呵~,君有憾。”缥缈的女音拉回许望之恍惚的心思,他转头望着眼前女子那勾魂双瞳。


    那瞳眸里显出了一丝隐隐的诱惑,她启唇:“妾有一法,可送君前往过去,汝心之所向,可想一见?”


    “汝有何求?”他心里极为激动,却不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帮助。


    “狱府一息,世间十载,君此去,不过盏茶功夫便回。待汝归,自可前去投胎。妾所求不多,唯取汝此满头乌发。”那孟婆说着,竟伸出手想抚他鬓发。


    “好。”他侧过头避开,点头应下。

    “只君已不得用许望之此身份,否则恐遭天谴”她施施然收回手,微微笑道,“那白秋有一前夫,汝便替他而活吧。”


    他颔首,身份并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能一生一世陪伴爱人。


    一直有些轻慢的孟婆此时表情变得极为严肃,她伸出两只玉指并拢,置于额前,口中轻念着什么,有淡黄的光从那两只手指之间现出,随后手指缓缓移至许望之的眉心轻点,他感觉眉心一刺,便失去了知觉。


    “呼~”那孟婆略显愉快地收回手,只见她柔嫩的掌心中托着一颗泛光的珠子,那珠子的颜色甚为奇怪,竟是均匀地分成两部分,一半为朱红,一半为纯白,配着淡淡的光泽,显得诡异而又迷人。而那原本立于原地的俊秀青年,却失去了踪影。


    当许望之再次醒来时,他有些恍然,眼前的屋子和陈设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住惯了清雅宽敞的状元府,面对着眼前唯见四壁的屋子,他是有些不明就里的。


    然而当那人掀帘而入,他便立刻明白过来,自己要重走一世,以白秋丈夫的身份,在这无拘无束的乡村里过完自己的一生。


    “白秋!”心之所向,心之所向,如何克制得住?他挣扎着要起身,却感到全身无力,“咳咳咳。。。咳咳。。。”喉间一痒,他伏在床边不停咳嗽。

    “夫君,注意着身体。”白秋急急跑来,轻柔地给丈夫拍着背,面上不显,内心却无比着急,自成婚两年以来,公婆接连逝去,丈夫受不住打击,已卧病数月,家里的积蓄全部用于看病,如今已请不起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咳,咳咳,我没事。。”他咳得面红耳赤,却不管不顾直起身子紧紧拥住了眼前人,失而复得是怎样的幸运啊,他的双眼甚至泛出红丝。


    “夫君。。”女子的面颊陷在丈夫的肩颈之间,有些羞涩的声音传出来时已不可听闻。


    狱府。

    红衣孟婆正盯着手中红白玉珠看得入迷,腰间那个精致的玉葫芦突然飞于忘川河之上,轻旋了数圈之后朝桥上坠去,正要撞于桥面时,却嘭地散出一片雾气,雾气中现出一名身穿小袍的童子,他拽了拽孟婆的裙角。


    “阿婆,那许望之还会回来吗?”奶声奶气的童音中带着丝许迷惑。


    “唔?人之情与欲,谁人说得清。有情之人,那欲,却可使其消亡。”漫不经心的女子重新拿起鱼竿,斜靠于桥栏上。


  “消亡?那许望之若再次绝望自缢,可就犯了天罪,从此无过无往,灰飞烟灭啦! 阿婆!”童子焦急地揪了揪头顶的小角。


    “呵,正合吾意~”她惬意地眯了眯眼,转头瞥向只到她腰间高的男童,“吾是否告诫过,要称吾为,阿姐?”


    “可是您已八万六千岁了呐阿婆!”

    “闭嘴。。。”


  北岸村。

    与世无争的村庄,山水明媚,村里的人儿们避世于此,简单、淳朴。然而人们真的无欲无求否?不可知。


  清澈的溪边铺躺着大大小小的岩石,较大的石头上光滑无比,显是被人时常踩踏摩擦导致,此处是村妇们浣洗衣物之地,当下天色不晚,正有数名妇人坐于溪边,放肆地聊着天,手下则不停地搓洗衣物。


    村妇之间有一人十分显眼,那小妇人长得颇为清秀,身上衫裙虽旧,却越发显得她面庞娇美。她挤于一群面黑身壮的村妇之间,既突兀,却又莫名令人觉得和谐。


  “小秋,你家那口子现今身子如何呀?”一黑胖老妇乐呵呵开口。


    “唉哟,死不了。光会拖累人。”明明是一娇美女子,开口却是令人哑然,那貌美柔情得出了名的白秋,竟是如此口吐粗鄙言语之人,实是人不可貌相。而溪边的村妇们却并无惊讶,显然那白秋一直便是如此姿态。


    “哎呀呀,你们家那病秧子也真是拖累你了,要不以小秋的容貌身段,那嫁京里的大官也是绰绰有余啦!”

    “就是就是,你们还记得当年那小子吗?许望之!他进京赶考,高中状元留在京里啦,那小子和小秋可是青梅竹马呀。”


    “可不是呢嘛,听说他想求娶白丫头来着,奈何白丫头早有婚姻在身。”


    “要我说,当初要是嫁给许望之那小子,小秋你就不必吃现在这样的苦咯~”


    “对啊对啊,以小秋的美貌,当状元夫人可是完全没问题的。。。”


    耳旁嘈杂调笑的声音灌得白秋耳朵生疼,她愣愣地拂了拂自己柔嫩的面颊,即使生活拮据了这么多年,皮肤却依旧白嫩如昔。


    放下手,她默默地抱起装着衣物的木盆,往家去了。


    破旧潮湿的矮房子内,依旧家徒四壁,窄小的床榻上卧着一人,那是许望之,五年以来,他的身体破败不堪,精神也备受折磨,那么他自以为的爱情呢?


    “吱呀~”木门被推开,他握了握手中那卷书,侧头望去,进来的正是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妻子,而现在呢?


    “哟~大状元又在用功啦?有没有做出甚么诗赋来啊?你还想学望之哥哥考状元啊?也不看看自己是甚么货色。。。”他闭了闭眼,妻子这样刻薄的话从当年刚听到时的震惊到现在已是麻木了,也的确是自己拖累了她,这样的身体,谈何去爱她呢?


    “病秧子,要死不死的,活着真是个拖累。你爹娘留下来的那点微薄家财早已被你治病败光,现在你只会拖累我,我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嫁给你这样的东西。。。。。。”妻子转身去了厨房,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人生啊。


    是夜,屋里漆黑一片,白秋坐于歪斜的小木椅上,对着那面质地极差的铜镜,轻梳着乌黑的秀发,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秀气的面庞,微微一笑。又转头看了看床榻上那瘦弱的男人,嫌弃地撇了撇嘴,“嘁,人不能安于现状,秋儿该去享福了。”说完转过头不在看向床上的人。


    破旧的窗户挡不住阳光,感到刺眼的许望之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妻子不见了。


    他艰难地起身,拄着拐杖出了门,想要去寻找那不见踪影的妻子。


    今日的乡村格外热闹,村道上来来往往跑动着许多人,他们表情极为兴奋,没有人停下来和许望之打一声招呼。


    “缘何这般激动?”他勉力拽住了一位少年问道。


    “哟,病秧~啊不,林大哥,村人激动是因为有贵人来村里啦,听说是赫赫有名的秦侯爷夫妇呢,那侯爷夫人便是镇国大将军家的千金,一袭红衣,倾国倾城呢!他们就住在吴家大院里,我得赶紧去看看了,晚了可看不到了!”那少年甩开许望之的手,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将军千金,倾国倾城,一袭红衣,侯爷夫妇。是她吧?是她吧,苏锦。

    那是,那曾经是,他的妻子。他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不愿想也不敢想。明明那时恨她,后来还恨吗?


    他极慢地,又似乎极快地,朝着吴家大院而去,站在了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村民们站得不太近,翘首望着吴家大院那边,重重护卫中间,一辆简约轻巧的马车静静立于地面,马车外站着一名高大俊逸的男子,他伸着手迎接自己的妻子,那女子的身形刚现,许望之便弯下腰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明明是当初那么恨的人,为何一眼却令自己心痛不已?


    在众人簇拥下往院内走去的红衣女子一顿,侧头往莫名方向看去,什么也未看到,便只好转回了头。


    “怎么了,阿锦?”身边丈夫关切地问道。


    “无事,只不知为何,突然厌烦了这身红衣起来,以后怕是不愿再着这朱红了。”她摇头笑了笑。


    “那又何妨,吾家阿锦着甚么颜色都迷人得紧。”男人宠溺地搂着妻子,走入院内。


    当许望之再次抬起头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家中,妻子依然未归,再翻看家中,却是连衣物行李以及两张地契都不翼而飞,原是妻子已弃家而去。


    许望之苦笑着端坐于矮椅之上,默默出神。


    风吹开了窗户,惊动了椅子上坐着的人,已然三日,他不吃不喝端坐于此,什么都没有变化,离去的人不再归来,曾经的人早已离去。


    “呵~,不如归去。”轻叹声散在风里。


    春风十里,夜火烧身,就此归去。


    狱府奈何桥。

    托于掌心的那颗红白玉珠缓缓悬于空中,珠身泛起的微光渐渐消失,当那微光完全消失时,两只纤细的手指捻住珠子,那珠子此时变得晶莹剔透,更加引人注目。

   

    “啊,那许望之果然灰飞烟灭了!”童子遗憾的声音响起。


    孟婆随意地捻着那美丽的玉珠,心情愉悦地抚了抚手边的鱼竿,那竹竿扭了扭,道:“恭贺主人又得一虚无灵魄。”


    手指夹着玉珠,抬手把那珠子抿入如鸦黑发中,珠子瞬间消失于乌发中,而那本就美得迫人的女子仿佛被金光滋润了一般,艳丽得更加似仙似魅。

    她抬手触了触莹白的脸颊,轻笑,“总有人要为吾之不朽容颜奉献点什么的。呐,又有人来了呢。”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可爱童子已旋身一变,重新化为精致的玉葫芦,她抬手托着葫芦,悠然斜靠于桥栏上,等待下一个,愿者上钩。


    而那奈何桥的来处,一位娉婷的红衣女子,正缓缓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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