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秋,县上一行人由村长陪同来到牧牛川小学查学听课。
杨德才老师和往常一样,似乎有点儿不太在乎,他先给一、二、三年级布置了作业,然后让四年级同学把语文书打开说道:“今天接着昨天,继续做练习四的作业。昨天咱做了前三个,今天好弄,就剩下两个题了。先看第四题,第四题是给带点的字注音。”他捏了半截子粉笔,把第四题抄在了黑板上:
意见分歧( ) 瀑布( ) 枯木逢春( ) 冷凊( )
写好后他转身开始讲:“意见分什么?”同学们无人回答。然后他说:“意见分歧(zī)嘛,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意见头绪很多嘛。第二个也简单,什么布?”因为后面有人听课,同学们还是没人回答,然后他说:“(bào)瀑布嘛,暴雨知道吧,就是大白雨,就是很大的雨水从崖崖上面留下来,像拉开的白布一样嘛。”郭孟津举手报告到:“老师,第一个读(qí歧)不读(zī);第二个读(pù瀑),不读(bào)。”杨德才转身面向郭孟津瞪着说:“你咋知道的?”郭孟津说:“这辞典上都有,你来看,就在这儿,我都夹着纸条哩。”杨德才说:“我教哩我都不知道咋读?外同音字多的太着哩,我教书不用你操心!”“这……”郭孟津不知怎样对答才好,只好慢慢坐下。杨德才接着反问郭孟津说:“这啥哩?那你说这第三个咋读哩?”郭孟津又站起身说:“kū,枯木逢春。”杨德才原想是(gù)木逢春,谁知郭孟津读的是kū,他想也许郭孟津是对的,因为平时郭孟津总是对的。所以他说:“读对了,kū,枯木逢春,就是已经干了的树重新长出了茂盛的叶子。”然后示意郭孟津坐下又说:“下面这个词简单(冷凊qīng),这个清字好像是个刊误,少了一点,大家写的时候注意,别写错了。”郭孟津又举手报告道:“老师,书上的字没写错,两点水的是四声,三点水的是一声。”杨德才没面子极了,都快把杨德才气死了。郭孟津当堂为老师纠正错别字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今个不比往常,今天有县上查学的人,关于这一点其实杨德才早就特别反感,很想收拾这娃,但又不忍心,因为时不时地还要郭孟津替他上课,甚而批改作业。所以,始终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而郭孟津认为,老师很信任他,关系还不错,所以只要老师教错了,只要他看出来,就不吝赐教,从不论什么场合,都会给老师纠正。谁知今个把事弄大了。到第二次纠正的时候杨德才恼羞成怒,脖子上的青筋都爆的老高,脖子比以往都粗了许多,他一时失去了理智,将教干一甩,露出了两排非常脏的黄牙说道:“你能,你来教,我不教了!”村长急忙拉都拉不住,连杨德才中山装上的衣扣都拽掉了。在村长和杨德才拉扯过程中,督学才注意到杨德才穿的衣服。一件中山装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领子上已经出现了高光,督学一下生气了说道:“松手,作为一个先生衣不洗,牙不刷,上课连教案都没有,可想平时的教学了,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让走!还是啥日众东西!”郭孟津可吓坏了,他悄悄地站了起来。心想平时给老师纠正错别字,老师也没发过火么,这今个是咋的了,难道真的纠正错了?他是真的害怕了。他没想到老师会气成这样,感到非常意外,他后悔极了,他低头等待村长的处理。县上的督学走到郭孟津跟前说:“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郭孟津低着头说:“郭孟津。”督学说:“郭孟津同学坐下,你没有错,把头抬起来,不要怕,你每一次都纠正得很对。这学校也多亏有你这样的学生。”郭孟津慢慢落座。督学把郭孟津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老师天天都教错别字吗?”郭孟津再不敢吭声,仍旧低下了头。村长说:“给娃教错别字是德才的家常便饭,我娃学习不好,回去都经常说哩,也多亏这娃成天给纠正哩,你看外怂货今个不知哪根筋不对啦。”督学再次安慰郭孟津:“你纠正错别字没有错,知错不改是老师不对,他走更不能怪你,是他自己要走的,谁也没撵他。早就听人说你学校有个娃经常替老师上课哩,是哪个娃?”村长说:“就是这娃。学校也多亏了这娃。”督学问郭孟津:“那你能不能把这节课接着上下来?”郭孟津看着督学的脸胆怯的说:“行吧。”督学抬起头说:“大家都先坐下,叫这个同学给咱把这节课接着上完。我早都听说德才经常在房子睡大觉,让学生代他上课、改作业哩,看来名不虚传。郭孟津同学不要紧张,和往常一样,该咋教就咋教,开始!”郭孟津小心地走上讲台,擦掉了杨德才那一行书写不规范的带点词,认真地重写了一遍,然后注上音领读起来……
下课后,县上的督学和他的一行人及村长对杨德才的甩课本走人的事做了简单的处理,其实是顺水推舟。几个人一致认为:此人不宜教书,特点是懒,教下去也是害一方娃,人家不愿意干,咱也不能强人所难,最后督学说:“立马另派先生不可能,我看是这,既然这娃能教,也知道些法常,不如就让这娃先顶着,咱这几天听课把这娃领上,让他见识见识别的老师的教学方法,或许还是一个不错的先生。”同行的几个人都投以赞许的目光。乡长思量了一下说:“咳,这娃我了解,他妈是咱县中学的老师,可这娃今年仅仅只有十二岁,这娃管娃到底行不行?”村长说:“这学校经常都是这样,老师是怂管娃,学生是娃管娃,娃些个也都习惯了。”督学说:“奇迹是人创造的么,当年康熙爷八岁登基,十二岁临朝,甘罗十二岁为宰相,而我们这个小小的学校,只有二十几个娃娃,人常说:有志不在年高迈,我看这娃行,一定行!咱也创造一次奇迹,十二岁童子当先生(老师),也让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惊叹惊叹嘛,行!就这娃了。谁家娃?村长给打个招呼。”
谁家娃——郭孟津是郭生荣上门女婿郭新昌的儿子。当年由于河南发大水,郭新昌的父亲郭东彦领着郭新昌一路讨饭落脚到牧牛川以打铁为生。财东郭生荣膝下无子,见郭新昌为人忠厚义气,其父性情耿直,便招为上门女婿。正好两家都姓郭,也不用改姓。郭东彦打心里高兴,没承想,还攀上了个财东亲家,亲家不但给了他十亩川地,还给了三十亩山地,另外还给了一院地方,虽说不怎么新,却都是一色的青砖四镶房。这个郭生荣小女郭雅兰,是在西安读过书的人,一肚子文化,在县上教书,郭新昌对这位有着一定文化修养的女人十分敬重,从来不让她做粗活儿,连饭都不让做。郭雅兰周末、假日回家就一门心思教好自己的儿子,故而她的儿子郭孟津出奇的聪明。
早在一九五零年郭生荣老汉为村里的娃娃请了当地有名的柳先生教书,到了一九五四年县上正式给村里派来了吃皇粮的杨德才老师。郭生荣这才打发走了柳先生。这个杨德才先生戴个蓝色的人民帽,帽子一圈的汗渍形成了一层层白色的晕圈,帽沿下有一副硬腿子白片石头镜,镜腿上栓的安全绳子跟从油里捞出来的一样,从来不刷的牙黄中有黑,经常能看到菜渣子和玉米糁子,衣领上油光发亮。这个人有个特点,从不叠被子,迟早都是睡眼惺忪。学生的课多数是自习、预习,要么就是郭孟津领读、听写,学生家长非常无奈。
这次杨德才一气之下挣脱村长的拉扯,冲出教室当天就回到家里。他原想回家后村长回来请他,万万没想到兔子不在原窝里卧了,回家后再无人问津,他等失望了。原本是想给郭孟津一点颜色,谁承想羊油滴到石板上了——彻底冷凊了。怨谁?细细想来还是怨自己,原本像往常一样耍个花招,说:“同学们,老师是有意念错的,是想看你们预习到了没有?”这也就光光堂堂地过去了,谁知当时咋就急了,急的连方寸都乱了,好好个饭碗就这样弄丢了。杨德才的大儿子杨长命六年级毕业在乡公所当通信员,对此事非常气愤,他恨郭孟津,但没有挽回的良策,因为督学人家是县上管文化教育的。他气得要死,恨得要命。杨德才的老婆郑三女骂道:“羞先人哩,不如人家个娃,把你懒死鬼没睡死,你咋不吊死哩?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