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
我正沿着漫长的国境线一路北上,长驱直入这片阔别多年的故土。
收音机卡壳的时候,快午夜了。我因为戛然而止的音乐猝不及防地急刹车,但故国的轮廓若隐若现,像在前方,又像在心里。那样若即若离的亲切感使我得意忘形,使我觉得故国的午夜将会是黎明。我迫不及待地想念她的日出,想要在她的怀里撒野,做一匹脱缰的野马。
那刻我的车刹停在那片故国前的旷野上,四周的阒静使我平静下来,近乡情怯。我摸出在南朝鲜买到的烟,七年前我从北朝鲜来到南朝鲜,没有女人也没有酒,这是我接触的第一样东西,也是我唯一不会排斥的,属于南朝鲜的东西。只有它不会看轻我的孤独,并能够让我成为一个南朝鲜人,抚慰一个共和国战士在敌国的七年之痒。
我不该将任何沾染他国气息的物品带回我的祖国,我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它们,一个个都像是有生命的小家伙,它们在我长满枪茧的指尖下微微颤抖。如同生命原始的悸动。
它们在烟盒里排列整齐,整饬地就好像我过往的岁月,充满一了个共和国战士日复一日的守候与等待,以及信仰。
好东西。我笑了,我点燃了火柴,但最终将它们抛出了窗外。它们始终不能跟我融为一体,化作我的气息。那是不同的国度啊,尽管我并分不清,过去的七年,我究竟是因为信仰而生活,还是因为它们。我究竟是因为它们而绝望,还是因为信仰。
但当一个共和国战士回到了他的祖国,他就不会再有轻而易举的伤痕。这就是信仰。
周围是寂静的黑暗,我缓缓地、没有留恋的发动车子,终想要亲近这片日思夜想、面目可憎的故土。
数十盏雪白灯光打了过来。永夜被雪洗成了白昼。
那时候,是午夜十二点。我看见黎明,我听见枪响,听见血肉刺穿沉闷的声响,听见骨骼破碎轻盈的声响。我突然明白,我期待午夜黎明,与遥远故土,无非是想要从头来过。
我看不知道那是南朝鲜还是北朝鲜。我不知道是南朝鲜发现了我的背叛,还是北朝鲜无法原谅我的归来。但我更希望是后者,我没有资格去恨不属于我的国度。我更希望是因为一个沾染了他国气息的共和国战士不该回到祖国,这样我对祖国的信仰与共和国战士的尊严才算死得其所,死有全尸。
我突然想起被我抛弃的那些烟,它们并不用跟我一起死,死在不知道是敌国还是自己的祖国手中。
我只记得来时南朝鲜已经大雪纷飞,这场大雪伴随了我一路逃亡,我四周都是荒茫雪野,而只有我尸骸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