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道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了龙虎山，那会儿还没有雾霾。之所以要去龙虎山，是因为那里是张天师的道场，张得道想去学点儿什么。

那会儿的龙虎山还都是天然的山水，张得道虽然年轻，但是爬上山也累的跟狗一样。天师府空空荡荡，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究天地造化穷古今之变”，下联是“集山水灵胜成龙虎神通”，横批“道生万物”。进了大门，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瘦的随香飘荡的道士在那儿扫地，看到张得道进来，连个稽首也不打。张得道就问他这儿的主人哪儿去了，他说自己就是张天师的第六十四代传人，当然也叫张天师。

张得道立刻就跪下了，说自己不远千里跑来，就是为了见天师学真本领。张六十四天师说你想学什么，他说想学“活死人，肉白骨”的道术。天师说这是庄子那一支的秘技啊，没听说我家祖上会。张得道磕头如捣蒜的说，反正都是道家，五百年前，不，一两千年前都是一家，您肯定也会，要不然鲁迅怎么还写进文章里呢。张六十四天师说，看来你还是读过一点儿书的，这样吧，你先帮我扫地，把整个道观扫了再说。

张得道整整扫了十天才扫完。正是秋天，山气弥漫，秋风乱窜，树叶随时不想活了似的落下。这十天里偶有几个香客，也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张六十四天师倒是每个都很殷勤的接待，指着男香客的左手握着女施主的右手左看右看，统统都说他们下山就能捡钱过几个月就会发财，想升官的绝对有戏想要孩子的当晚受孕走失亲人都能见到没得到的真爱一定会回来……这些人听了虽然也高兴，但兜里没什么钱，于是他们走后，山上依旧冷，冬天照旧来。

天师问张得道说，你年纪轻轻怎么想学这门儿本事，是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张得道先是赶紧声辩自己身体很好接着支支吾吾不肯说，只是求天师传授自己。每到这会儿，天师就岔开话题，说后面书房有些书，都是老天师留下的，你先好好读了，再来找我，然后就闭上眼睛装入定。

张得道也没办法，其实那些书他早就看过，跟在山下书店里买的版本区别不大，只不过这里都是繁体字，读起来费眼睛。但想着自己无事可干，也就慢慢去翻，无聊的时候就看张六十四给男女香客们算卦求卜，就这么着过去了一两年。

有一年春天，正是雾霾刚起那一年。有一辆黑色超长的小汽车冲上山来，吱的一声停在天师府门前，差点把门槛给撞破。紧接着车上就下来了一个又矮又胖的道士，大声叫着“二狗，二狗”。听到声音，天师趿拉鞋着就出来了，一看这人，赶紧跟那他使眼色，意思是在张得道面前给他点儿面子。“我跟你说啊，我这次来可不是跟你争，是有好事找你……”天师拽着道士的手就进了房间，远看去像是在滚铁环——天师又高又瘦，道士圆滚滚。

两人在房间里聊了有两顿饭的工夫，门才被推开。那道士还是边走边说，“我说你一定要来，到时候我来接你。咱们不能再这样了，我这次绝对给你指条明路……”黑色超长的车又吱的一声倒退，掉头，冲走了。张六十四回身就关了山门，在院子里一遍一遍的做布朗运动，到了晚上才把张得道叫进屋里，跟他说自己过几天要下山一趟，让他紧闭观门好好读经，把经读好了，“活死人、肉白骨”的道术自然可成。张得道问怎么回事，六十四说，咱俩相识一场，你也算我的顶门大弟子，我也不瞒你。那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从小就跟我争到底谁是张天师的第六十四代传人，本来我俩都在山上后来他下山了这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混的这么人五人六了，他让我跟他下山去看看，说有比谁正宗更重要的事，我想闲着还蛋疼那不如就去一下……张得道听着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想敢情这张六十四天师还有俩啊，那自己会不会拜错了……

张六十四再回来的时候，把山门敲的震天响。张得道开门一看，天师神清气爽面若桃花，刚想问什么，天师就说自己有事要忙，你先扫地看书，稍后再说。从这一天开始，张六十四天师先是请了一个施工队来整修天师府，然后就放起了音乐换上了大香炉，对联也换了新的：“观阴阳踩八卦身怀奇门遁甲，运五行搬六爻随手不卜而知”，横批是“道在矢溺”。说来也怪，从这天起，香客逐渐多了起来，而且都是开着各种车来，张六十四起先还笑脸迎客，没多久就不爱搭理，但越是这样香客越多，看穿着打扮各行各业都有，“功德箱”很快就换了大的，经常拿出来就是支票。然后就是各种来拜师的，天师专门挑了个没有雾霾的日子大开香坛，一口气收了六个徒弟，还都给了道号，什么“清风”、“明月”、“清虚”、“太虚”、“体虚”、“心虚”。却没收张得道，天师私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入门最早，跟他们不一样，不用道号了。

难得能做功课的日子，天师不再讲《黄庭经》、《道德经》这样的道家典籍，却说起了“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些江湖春点，尤其还会夹叙夹议的加上各种典故，最后轻飘飘的飘出一句不幽默的话，惹得徒弟们哄堂大笑，师徒其乐融融。师兄弟们都问张得道这么久学到什么没有，他就把自己想学的又说一遍，“清虚”心眼儿最多，说师兄你丫这么坚忍不拔的，是被哪个姑娘给相思害的吧。张得道就脸红的像PM2.5指数似的，最后大家不依不饶，他才说是有这么个姑娘，叫小青，是他邻居。本来两人挺好的，但是他大学没念完小青就被家里安排准备嫁人了，张得道辍学回来，在小青楼下带露水的石凳上坐到天明，最后小青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今生无缘，来生，依旧等你。张得道这才上了龙虎山，一晃八年，几百本书都快完了，道术还是没学成。听了之后，师弟们都不好再说什么，大家各自睡觉，次日还是帮着师父接客算命，收钱送客。

这之后张六十四天师就没什么时间能和张得道单独说话了，张得道一根筋的找他说书马上就看完了，自己什么时候能学道术。天师逼急了说你要学“活死人、肉白骨”这就跟《葵花宝典》说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一样，你自己得先死了，才能够窥得其中门道。张得道听了一言不发，就进屋睡觉了，从此却就一直呆在书房里，不到前面来参与生意了，只有天师偶尔跟大家讲道的时候才出现，师弟们也不再跟他聊天。

天师这几年日渐发福起来，由一条线变成了一个面，然而这个面又逐渐的立体。如果用快镜头展示的话，就像是商场门口做促销时的那些充气模型，慢慢变宽变厚。有一天晚上，师徒又在一起讲生意“经”说赚钱“法”。“太虚”问说，师父你白天给那个明星讲法时，讲到高兴处，不仅口水横飞还双手在桌子下面乱动，就像天师祖师附体一样，把那明星吓的动都不敢动。旁边“心虚”说瞧你这悟性，我在旁边看的清楚，那是师父在数钱呢……这时候张得道站起来，给六十四磕了个头，说师父我跟你这么多年，总算悟出了点儿什么，明天我就下山去了。这时大家都安静不说了，天师说，好罢，来时自来，去时自去，好自为之。

第二天师徒都起了个大早，大家一起送张得道下山。“体虚”看着张道的背影说，我怎么觉得师兄走路飘飘摇摇的，都不像血肉之躯了，他这身子骨下山怎么扛得了雾霾。大家说算了，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今天事儿还多着呢。

张得道一个人下山，回了家，这十来年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别人问他看干吗去了他也不说。他去找小青，才知道小青病的厉害，小青还是念叨说“来生，依旧等你”，还问他你学会了“活死人、肉白骨”的道术没，如果学会了，咱俩还能有希望。张得道说，你拉倒吧，别被余秋雨骗了，他的话你也信。

最后张得道说，反正你也病这样了，你跟我走吧。小青立刻翻身起来，拉住张得道的手就往外走。张得道拽住她说，别别别，把你身体带上。张六十四天师没骗我，这些年我看了几百本书，已经是修炼的生死无界随时能穿越了，但你不能这么就把自己给放弃了。另外，你傻啊，哪有什么来生，我和你在一起，就一直是今生。

小青听了就抱住张得道咬，说你个王八蛋，怎么不早点学成回来，害我等你这么些年。张得道说，你还说呢，咱俩现在已经是随时阴阳两界走了，什么都不怕，但你得拉紧我，走丢了可不行。我有法术，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