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五月,门前的麦子已经黄梢,院门口的古树上青杏累累,偶尔一阵夹杂青草气息的凤从院子飘过。院里杂草丛生,疯长的野草淹没了几株勉强的秧苗。几只野兔机警地从坍塌的墙上跳进去又慌张地离开。院子中央杨树的枝头一只布谷鸟愁肠地鸣叫。哀朽的屋檐下,一群好事的麻雀叽叽喳喳议论不休,之后小心地在院子上空盘旋几圈都呼啦地飞走了。祖母的尸体便躺在院子得慌草堆里。
一位偶尔来借农具的邻居发现的时候,祖母早已死去多日,尸体已经腐烂不堪。
祖母死在一个备受诅骂的月份,而且咒语似乎得到了应验。对祖母,一切都已毫无意义,但对活着的人,最深沉的诅咒也许才刚刚开始。
祖母在九十岁这年离开人世,在村子里,她算是活得很长久了,但生命的长久对祖母正是一种不幸。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早闭眼,他活着对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残酷的拷问逼视甚至于嘲弄。但最终她的死并没有使我们解脱。祖母后来十多年的生活场景完全象是一种一根落地生根的藤蔓,紧紧地依附于尘世,艰难爬行。使我觉察到,之于内心的挣扎,附着于身体之上的生命更是一种巨大的拖累、妥协、屈辱、无奈,像人一样活着的挣扎,者就是生活的代价。
祖母长得矮胖,又缠了小足,走起路来完全就是那个机型年代的象征,在她被摧残的的还说呢体力嗜血的幽灵逐日潜行,我几乎就是早期癌祖母的咒骂声里熬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杏花繁盛的春天,祖母坐在大门外的矮登上解开她的裹脚布晾晒,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捕食的狮子,我的惊惧从手心渗出,心脏的血液迅速出逃。我揣着狂跳的心远远地绕过祖母的视线,一溜烟跑进窑洞。家里父母正在吵架,母亲流着眼泪说院子里没法再住了,而二叔家总是丢东西,祖母总要跑到我们家窑洞外骂半天。父亲劝母亲要忍耐一些,说毕竟是老人。母亲说这样嫌贫爱富的老人天底下能找出几个。
父亲后来借债在离老院子不远的地方修了几间土坯房。搬家的那天我们都以为从此可以逃离祖母的诅咒,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恐惧于清晨的第一上恶骂。但是噩运总是如影随行,我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潜伏下来的贼,祖母恶毒的目光紧盯着我上学路上的脚步,时刻警备我偷摘了二叔家的杏子。尽管我也对树上渐渐泛黄的杏子咽过无数次口水,但祖母的目光足以使我的馋涎迅速逃离现场。有几回,几个小孩子趁祖母回家吃饭的机会,成功偷袭了那棵杏树。事后,祖母坐在树底下用柺杖撞打着地面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肇事者的十八代,从我中午上学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看见我,她又把一腔仇恨转移过来,在咒骂中陈列我是如何给“野贼”望风以换取功劳,从而分享赃物,并预言我的“嘴肠子都要烂掉”。尽管我又委屈又气愤,但我完全没胆申辩,祖母骂人的本事在村上是鲜有人能比的,支书老婆的狮吼功也曾败在了祖母手下,更何况我。我不止一次暗自怀疑祖母有着骂人的嗜好,或者她天生就是为骂人而生。但当我也成为一个自己厌憎的世故者的时候,一切都不再使我恐慌与迷惑,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尤其是这个生存法则过于严苛的现实世界。祖母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以咒骂的方式把我们赶出老宅,之所以无比仇恨我们一家,除了二叔是干部,能试她在村上抬头生活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必须用这种方式向二叔一家表明她的忠心或功劳。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也是原谅祖母的时候。毕竟每个人都活着不容易,尽管是悲剧,但也在所不惜,人生的戏剧,在世俗化极度膨胀的时候,它只剩下生存这一个主题。祖母的不幸是渗入她的血液里的,而我们的不幸仍然无法改变。祖母对生活的谄媚或者说漠视没能改变她晚年生活的命运。
二叔一家搬到县城之后,老院子里就只有祖母一个人了,,那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视力严重恶化,年龄的关系,再加上一双小脚,步履蹒跚的祖母像是一幢腐朽的建筑,我从她哀叹的身上读到了即将倾覆的信号。更严重的是她以侮辱我们一家的讨好与殷勤并没有改变二叔对她的态度。二叔搬走的时候,粮食及其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院里只剩下几孔空荡荡的窑洞。好在姑妈在祖母快要断炊的时候送来两袋麦子使她得以活命。
深冬的下半夜,祖母拥着被子蜷缩在炕角瑟瑟发抖,柴草早就烧光了,几天前她捎话给几个姑妈教她们送些柴草来。好多个深长的冬夜过去了,她们也没有来。祖母窝在黑漆漆的窑洞里暗自哭泣的时候,两个贼从墙豁口跳进院来,他们径直进了窑洞扛起了剩下的一袋麦子,祖母声泪俱下地哀求他们不要拿她的粮食。但她的哀求对于两个入室者来说,就像是外面清冷的月光一样无力。一个贼客气地拉了拉祖母的被角说:“天冷了,不用送了,我们下次再来看你。”说完两个贼不紧不慢地拉开大门出了院子。祖母听出了贼熟悉的声音,就是一个村上的人,但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太阳下的世事不见得就比夜幕下的诡谲好到哪里去。
丢了粮食之后,祖母拉着拐棍摸索着去同姓的人家上门讨要活命。很多人决绝给他施舍,说这老婆子真是活瓜了,自己把麦子送人,还要这样给干部儿子扬派恶名声。我后来从人们的传音中得知她的情形时也只有沉默,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祖母大概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而父亲早早离世,在很大程度上祖母就是元凶,但我再也没有怨恨她的欲望。
祖母临死前一年的春节,我从外地回来去看她。院子里荒败不堪,几只瘦老鼠肆无忌惮地从我脚下冲撞而过。祖母像一只失去水分的干枣,脸色灰暗,她蜷缩在炕角睁着几近失明的眼睛,肮脏的灶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只颜色形状各异的干馒头。她听出了我的声音,一把攥住我的手,说他都怕见不到我了。两行泪随之从混沌的眼里流出。她说她怕是要死了,之后就是咒骂二叔二婶的恶劣、不孝等等。她干枯冰冷的手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股凉意从我内心升起,我知道死神已经注入这个老妇人的身体,并伺机而动,生命终会被强行带离现场,而这个奖死的人,就是我的祖母。我使劲抽回手,安慰她几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院外老杏树上一只老鸦拖着僵硬的嗓子在鸣叫,祖母在这叫声里大约也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吧。我知道我不是祖母的救命稻草,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生活汪洋里的一个溺水者。
祖母在临死前换了重感冒,她去村上的卫生所赊药。医生说没有人付账,拒绝给她拿药。
祖母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二叔和几个姑妈给她砌了砖箍墓。下葬那天请了洋号队,滴滴答答地一吹。祖母的老衣也很体面,她的小脚上被穿了一双大鞋,据说下一世可以走上天堂路,当时坟地上人们哭声雷动,感天动地,二叔更是鼻涕加眼泪,很是伤心。整个丧办得风光无限,二叔的口碑很快得以扭转,她从一个人人喊打的忤逆贼成为大家争相效方的孝子。
我回去的时候,祖母已成一个抽象的坟堆。祖母死了,世事仿佛不再那么狰狞,一捧黄土仿佛掩盖了一切,但诅咒与丑陋就像疯长的杂草在荒芜的地上蔓延,失去律合效力的心灵能够瓦解一切,包括活着的理由。借用一首诗,权作对祖母哀思:
平静的午后
那匹狼的影子
穿过坍塌的墙头
最后的揶揄
是祖母坟前
那堆冰冷的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