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远,在陶子的学校,大家聊得正欢的时候,接到福玉的电话,我有点意想不到。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随10级那批师范生南下广州寻找出路,我没去送他。事后打电话给他的班主任,心犹有点不甘:这孩子,值得自己这么牵挂吗?
一开始就对这孩子抱有成见。
那时他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找到我: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姐姐。姐姐是个文静懂事的好姑娘,坐在沙发的一角,细声细气地应答,让人不由心疼。他,因为是家里的男孩子,因为做母亲和做姐姐的在谈到他时不由自主流露的温情,让他有了理由大手大脚地霸占住大半个沙发。他的眼神,在打量别人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不屑——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就有了被宠坏的痕迹。
我冷眼看他。
这个蛮不在乎的男孩,以他的心智,大概还不能理解这次会唔的深意。
他的母亲,正面临艰难抉择:因为经济原因,不知道是该留下两个孩子还是留下其中的一个?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弃那个男孩,所以很有耐心地,甚而低声下气地解释:这个学校,学费不高的,很低很低,更何况,还有奖学金和助学金可以去争取。
母亲,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有我熟悉的乡音,她语气里不自觉的停顿和她不自觉紧蹙的眉头,让我突然坐不住,陪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到傍晚安顿他们一家住下。
做姐姐的一直不离母亲左右,周到细致地照顾着母亲。看得出来,这位母亲,因挣扎了一天,内心已疲惫不堪。
第二天,我走出家门,看到那个神情不屑的男孩子站在那,一个人。
到底,他的母亲,还是悄悄地走了,顺便带上那个乖巧的女儿。那个女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注定会是这家的顶梁柱。因她,我在疲累的时候,心会温柔地疼痛一下。
带着这男孩去报到。看着他在姓名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杨福玉”这三个字,这个被家人当宝玉样珍爱,寄予幸福厚望的男孩,但愿能看重这三个字。
我一直隔着一定的距离,冷冷地观察他。给他找了一个很好的班主任,却也不特意到他班上去看他。偶尔,在深夜,会突然想起那位大山里的母亲,便按捺不住,爬起来给他的班主任一个电话。
慢慢地知道他的表现不如人意。最折腾人的一次,是打架,在寝室,打得住进医院,还理亏,那个没进医院的家长要找他算账。
我不敢打电话给他家里,因为知道那个母亲忙完农活,还要打起精神照顾两个老人。而那个姐姐,应该是在流水线上没日没夜地操劳,忙着给他赚取生活费。
到医院去看他。他沉默地躺着,不说话,我冷漠地看着他,好脾气的班主任在一旁嘘寒问暖,我不耐烦地扔下东西,就走了。
当他母亲给我打过电话后,我真正暴怒起来。想到那个可怜的母亲此时不知怀有怎样的隐忧,我就按捺不住,拿起电话噼里啪啦对着电话那头的他乱骂了一通,甚至对他手中握着的那个“iPhone”也有无限的怒火——我知道,那个手机,是他姐姐在广州打工,用两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
很意外的,在电话里,这个平时不屑的孩子委屈地哭起来,在我的“机关枪”砰砰乱扫射过程中,他断断续续地插上话,竭力辩解,说他并没打电话告诉他母亲。
我渐渐安静下来。
再怎样,他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一个以爱的名义,被损伤的孩子。
我试着去接纳他。偶尔,带着他和我的孩子,上街。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孩子在空旷的街道疯跑。虽然还是不喜欢他,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满脸笑容奔跑的男孩子,很阳光。
也带着他下馆子。他埋头吃的很香甜,我坐在他的对面,想到这世间,有两个善良的女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这样深爱他。我的眼睛也不由感到温热,尝试用另一种眼光看他。
但内心,一直对他冷淡。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所以一直跟我生分。带着他到超市购零食,不叫他,他不会主动伸手去货架上拿;买了水果送过去,他客套地说谢谢,转头就分发给室友。到后来,他对这个城市慢慢熟悉起来了以后,他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终于有一日,他到我办公室里来找我,要把我给他母亲的一点钱退还给我。我坚决不要,他坚决要我收下,僵持许久。后来,看着眼前这张倔强的脸,这张稚气的脸,我终于泄气。
他姐姐跟我有联系。这个我一直看好的女孩,我当初,只要心再温暖慈悲一点,完全可以让她也留下来。对她,我心存愧疚。
她溺爱地提到她的弟弟:福玉。她说一想到有一天,福玉能站在讲台上,她就感到特别开心。
这是一个厚道的姑娘。
我比不上她。就这一点,足够让我对她另眼相看。
我记得那年我的父亲突然去世,一直是家庭主妇的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那一天,快近年关了,母亲去大街上贩卖蔬菜,我等母亲卖完菜回来好带回一块肉来开锅。
很晚了,母亲还没回来。
比我年长几岁的哥哥,聚集了一批不成器的年轻人,守着炉火打牌赌博。我出门张望了一回,进来,说:天,好冷呀!没人搭理我。我又出门张望了一下,回来对哥哥说:妈妈怎么还没回来?他还是没搭理我。我郁积了一下午的愤怒突然爆发,抓过他手中的牌,洒了桌上几个人一头一脸。当时,哥哥掉过头来,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我从此,在心底,不再把这个人当哥哥。
那天福玉坐在我对面,第一次,由他的母亲和姐姐带着,带着一副被宠坏的神情,坐在我对面。就因为,因为他母亲眼里的温情和他眼神的不屑,他已刺痛了我,让我有了成见。
当时他母亲用浓厚的乡音告诉我他叫“福玉”,我过了很久才意味到是这两个金贵的字:福田的“福”,良玉的“玉”,福玉,这个叫福玉的男孩,是他们眼里的“福田良玉”。
去年年底,他和同学们一道去广州实习,我以为他会来找我,要我打个招呼,没有。
到出发的时候,他姐姐来了一个电话,说了谢谢的话,却也没提及让我打招呼的事情。
他们班主任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福玉,工作很努力,课余还在广州亚运村当志愿者。
再没联系。我甚至有点忘了他,这个叫福玉的男孩。
一直到这次在清远,在陶子的学校。他从别的同学那里得知,我们来了,特意给我来了一个电话。
我感到意外。
因为这点意外,我特地写下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