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信

我想你了。

致晴子:

    夜凌晨一时,多云无月,轻风,微凉。

    晴子,今天我去爸妈家里把女儿接了回来,她小名叫木子,今年3岁了,脸蛋红扑扑的,妈照你小时候的模样给她扎起了麻花辫,样子和照片中小时候的你一样可爱。她如今会叫我爸爸了,偶尔还会说几句肚子饿了之类的简单话。

    木子在床上睡得安静。

    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你躺在产房的病床上,眼睛微闭着,眼角处还残留着淡淡的泪痕。我坐在床边,紧握住你的手,你手心里的温存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向我袭来,撕裂我的内心,自责和愧疚随着我的呐喊倾泻而出,泪水汹涌,不断地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回忆也随之流逝,碎落满地。

    你还没有和我好好地道别,还没有好好地看看我们的女儿,还没有好好地喂她母乳,还没有好好地怀抱她入睡。

    三年里我一直在后悔中度过,甚至觉得这个女儿是从你把我身边带走的死神,一直以来,我都不曾去见她,她的第一声喊的也不是爸爸。

    三年里,我辞掉了工作,每天在家里对着墙上的结婚照喝到烂醉,时间从我这里加速离开,生活被我搅乱,世界也与我毫无关联。

    我害怕面对她,我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无法告诉她你离开的事实。

    直到妈打电话给我,她说你留下了一封信,我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门,直到我攥着信纸泪流满面时,我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最后我决定接木子回家,去弥补那些我不在她身旁的时光。

    夜色已深,圆月洒下白银。

                                                  1981年5月16日


我相信你伴我如影随形,可我却不能触摸你。


致晴子:

    晴子,你在天堂过得好吗?女儿已经6岁了,在上幼儿园中班,每天下午我去买菜时都会顺便去接她回家,幼儿园门口大多是妈妈来接孩子,我能看出木子眼睛里对其他小朋友的羡慕,每次她拉着我的手,不解地问我时,我总低下身子,摸摸她的头说你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不忍说出真相,但每次重复地回答,我不由地心痛。

    爸妈们在各自老家安稳地过着晚年生活,每逢新年佳节,我都会带着女儿去看望他们,爸妈们都很疼她,木子也甚是乖巧,小嘴甜得让二老们笑开了花。爸妈都很宠木子,每次回去都买零食给木子,饼干糖果之类的数不胜数,她很听话,知道若是吃多了,爸爸会不高兴,便不敢多吃。

    女儿在幼儿园的表现一直到受老师的夸奖,表扬。老师也经常和我说木子在幼儿园的事,她很乐于助人,每次看到有其他小朋友摔倒,受伤之类的,她都会扶人家起来,像个大姐姐一样慢慢地安慰人家,还有她和每个小朋友都相处得很好,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摩擦、冲突发生,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她中午或晚上睡觉的时候总爱蹬被子,我半夜都要醒来帮她把杯子盖好,生怕她着凉感冒。

    对了,木子的两颊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和你一模一样,仿佛她就是另一个你,每次看着她笑,我都会不由地出神,就好像你仍在我眼前。

                                                1984年6月24日


每当身边有人离我而去时,我渐渐地不再害怕死亡。


致晴子:

    晴子,这封信是在我爸的灵位前写的。

    爸昨天晚上走了,我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木子在家里打闹着看电视,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懵了。我把木子安顿好后火速赶往医院,窗外的雨下得冰凉,当我见到爸的时候,心跳仪的声音如针般刺痛我的双耳,我跪在他面前紧握他那牵着我走过将近半生的手。我终究没能听到他想对我说的话。妈跟我说,爸在知道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着,嘴里似有若无地喊着我的名字,可最后,最后,我却在也听不见爸爸喊我一声儿子。

    晴子,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他。

    他生前耳朵不好,腿脚在年轻打仗的时候受过几次伤,行动不方便。他喜欢吃妈煮的猪肚鸡,也喜欢和楼下的王大爷下象棋,他还喜欢听京剧,十几年前给他买的随身听,他也一直带着,每个剧目里的台词他背得滚瓜烂熟,模仿起来也是有模有样。他是个修理工,娶妻生子后在小工厂里学的手艺,他一点也没忘,隔壁的王大妈,楼上的邓阿姐,甚至隔壁栋的小李都经常带坏了的老物件来找他修,他和铜块铁块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修好后的质量比新的还新。

    晴子,请你帮我找到他,我怕他迷了路,像个老小孩一样,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晴子,谢谢你。

                                                1990年8月11日


她如你一般漂亮,我看见你了。


致晴子:

    晴子,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她长得很像你,水灵且童真,双眼明亮如一汪清泉。她和你一样爱扎马尾辫,干净利落,窈窕淑女。

    伴着她的长大,我发觉她似乎不再向我询问你的去处,她知道你一直在她身边。我还记得,在她小时候,我骗她说你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会和她一起等你回来,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曾经对她撒过的慌也被时间一层一层地剥开,我很庆幸,她在知道你从未出现过在她生命的那一刻,没有过多的埋怨和自卑,她也不曾问我你离开的理由。她是一个懂得包容的孩子,也是一个有心事不愿随便说出口的孩子。在她升入初中以后,我几乎每天忙于工作很少去陪伴她,但她很懂事,她会在我半夜忙于工作的时候进来递一杯水给我。她一看见我皱眉头,就会拉着我的手,让我教她做简单的数学题。即使是在做饭的时候手不小心被划开一道小口子,她也会教我如何消毒,防止感染。

    她是一个好女孩。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嫁人,生子。我希望那一天不要那么快来临,至少在她离开我之前,能让我再好好地陪她走一段路。

    晴子,不知你有没有收到木子的气球,红飘带上的信息是她背过身瞒着我写的,我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或许某天,若能在梦里和你相遇,再告诉我吧。

                                                  1996年2月29日


2008年,你陪我走过二十年,她陪我走过二十年。


    木子挽着我的手臂下车,她戴着头纱,钻石闪耀在胸前,一袭洁白的婚纱上花纹雕镂,童子在前引路,抛洒出的玫瑰花瓣翩翩落地,幸福镌刻通往相伴一生的路。

    此刻,周围的亲朋在对我呐喊,我想陪木子安静地走这一段路。

    花瓣漫过我的双眼,一片接着一片......


2015年。

    钢笔下走过春夏秋冬,一屋,一桌,一人,一笔。

    微风吹动木窗吱呀,一张一合,枝头花落衔来蝉鸣,寒风吹走满地金黄。

    圆月洒下余晖,树影斑驳,我望着它,思念最遥远的人。


2018年。

    穿堂风吹过门扉,烛火摇曳,木子跪在棺木前,紧紧地抱住相框,抽泣声环绕在整个厅堂,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歇斯底里的呼喊直透灵魂,碎片化的回忆零落满地,内心最深处被死亡击碎,时间滋生了嫩芽,却也摧毁了大树,她的避风港从此被淹没在时间海,不留痕迹。

    风呼啸着拍打玻璃窗,吹起了窗帘,也吹散了回忆。


2019年。

    木子从包里摸索出家里的备份钥匙,打开门,阳光透过木窗洒下金黄,四处灰尘弥漫。

    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娴熟地拿起放在电视机后的鸡毛掸子。

    每扫过一处,往昔的画面涌现在脑海,历历在目,回忆随尘埃飞扬,停留许久后,尘埃落地,印在心田。

    她翻阅着父亲生前的日记本,一张薄如蝉翼,泛黄的折叠信纸从本子的最后一页滑落到地上,木子捡起信纸,打开后,娟秀的字映入眼帘:


致空明:

    空明,对不起。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不在了。请你原谅我的执着,早在一个月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的身体可能在生孩子的时候会承受不了,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在询问我是否还要执意生下这个孩子时,我犹豫了很久,我看了看自己腹中的孩子,摸它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所以在我下定决心生下她的时候,我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了。

    空明,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遍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你和孩子坐在饭桌前小打小闹,我在厨房为你们做美味佳肴。你认真地辅导孩子作业,我切好水果或泡两杯热牛奶给你们。你领着孩子在公园里放风筝,我趟在草地上乐呵呵地看着风筝飞舞。这些都不时地出现在我梦里,相夫教子,一家和睦安详。

    可现实却打破了我的梦。

    空明,我们走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至今还留着我们高中毕业时在旧教学楼前的那张合影,那时候你还是一个笨拙的小男孩儿。我记得你牵着我的手漫步在枫树林下,记得在冬天,我被寒风吹得打喷嚏时,你握住我的手,一直在向我吹热气,还记得结婚当天晚上,喝醉的你睡倒在床上,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那时候,我心里乐开了花,偷偷地在你脸上留下一抹唇红。

    空明,我从未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以前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是无理由地支持你,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肯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留下我,而不要孩子。但这一次,对不起,空明,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孩子。

    谢谢你陪我走过十几年的路,谢谢你对我的不离不弃,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空明,我爱你。

                                                  1978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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