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刚才火车上，坐咱们对面那个小眼睛男生，可盯着我看了一路。”

王灵颇为开心，她和莫云两人在伊各庄前一站的苍槐县下了车，整个站台上空空当当，没什么人，四周群山环绕，山林成片，温度比外面城市里要低上许多。

莫云把帽檐压得更低，裹紧了衣服，没有搭腔。

“这破地方可真冷清，我还以为咱们协会那里就够冷清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没人烟的地方。”

王灵继续自顾自说着，伸了个懒腰，上衣太短，不小心露出了肚子，她远远看到出站口的检票员在奇怪地盯着她，只好把手放了下来，装模做样地整了整衣服。

“喂，你倒是也说句话啊，新来的。怎么，穿的少，太冷了？”

王灵见他佝偻着上身，关照得伸手拍拍他的肩，莫云却像触了电一样，赶紧闪身把她的手甩开。

“我没事。”

阵阵山风吹过，火车轰隆开走后，只剩下周围风过林中的摩挲声，王灵发尾的波浪被吹得上下翻动，她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看着男生的侧脸，他脸上的轮廓像刀割般清俊，但眉眼间却仍还满是青涩，大概同她一样，也是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在训练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几次，来了不过一两个月，现在就被派出来出任务，大概协会是真的缺人手，要开始全面行动了。

“他们毙了你的谁？”

莫云听到她这么说，猛地一转头。

“怎么，这种说法受不了？想让我说得婉转一点？好，那他们让你的谁光荣去世了?”

王灵问得轻松，就像不过在问“昨天你吃了什么”。

“所有人。”，莫云咬着牙回答。

“那就是爸爸，妈妈，叔伯兄嫂，七大姑八大姨喽，是挺惨的，不过，并不是所有人。”，王灵整了整被吹散的头发，“他们还留了一个你。”

“我宁愿他们不留下我，他们不过是要利用我。”

“那你也得先有利用价值。”，她苦笑一声，“你大可以不配合协会，不好好训练，不完成任务。秀出你老子就是不爽的个性。但小弟弟，撇开武力差距不说，没了上面发的药，你又觉得你可以熬过去几天。”

“这些不重要，我总有一天会……”

“想活下去，就得变强，你懂吗。”，王灵没等他说完，一转身挡在莫云身前，有点激动地双手紧紧抓住他的两臂，脸正顶在他的胸前。她直直地仰视着他的眼睛，这时才觉得这小男生比她足足高了一头，隐在帽子阴影里的俊朗的双眉正满是悲伤地皱在一起，下面的眸子却像水一样温柔清澈，王灵竟然率先不好意思起来，退后一步，“振作啊你，否则……别说想报复协会，就这些简单的任务也会要了你的命。”

两人一时无话，出了车站，王灵本以为会和在主城车站一样，许多司机师傅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着“去不去哪里哪里，50块走不走”，但大概因为是个小站，她只看到在站前的路边停着的，几个灰扑扑的私家车。

他们随便选了一辆。莫云自觉的坐到后面，王灵侧身进了副驾驶，转身嫣然一笑，对司机说道，“师傅，您就顺着这条盘山路往上开，能开多高开多高，给我们放到这片林子顶上就成。”

山不算高，路的两侧长满了杉木，高耸着层层叠叠地聚在一起，果然有大森林的气势。天色有些阴沉，刚刚还是晴天，转眼就飘来了大片的云。莫云正靠着车窗，看着外面出神。

三个月前，他被捕来到协会，成了个所谓得“重症”病人。但在那之前，他是大四的学生，操心的不过是毕业和工作。家里爸妈都在国企，再上个五六年班就能退休，而他也想好，会回到家这边的城市，找个工作，最好当个老师。家里小妹刚刚要上幼儿园，以后他该能帮着接送，只是只能接小妹上学到三年级，之后就该自己走了，否则同学会笑话。他把他的未来盘算得稳妥而安逸，而他的能力，大概会被当作整个家族的秘密，被藏上一辈子。

只是那天协会找上了门。一把大火烧毁了一切。

莫云自诩是个好人，也格外看的起好人，小时候，他喜欢看英雄电影，看武侠小说，以为自己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长大了，就能当英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反派。以前他很坚定，若是有人逼着他，把刀放在他喉咙边，枪口抵在他脑门上，逼着他做坏事，他也会从容赴死，丝毫不妥协。然而如今，真正见过死亡的他，怕了，怕得没了气节，怕得只能对自己懊恼。

这次任务，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平民。想到这里，莫云内心又揪紧了些。任务的原因是什么，要达成什么目的，可能的后果是什么，都不允许他们讨论。

前面，王灵正在和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笑得花枝招展。莫云想到了大学时学过的词: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女人可悲却幸运，把自己卖给了仇人，丝毫不以此为耻，却过得比他轻松。莫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涌上了不知为何的厌恶。绝不能信任她，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沦为协会的走狗。

汽车沿着盘山路转了又转，停在了还算高的山腰。他俩为了掩人耳目，又找了条小路，向山上爬，走了小半个小时，才遇到个不算太大的平台。

王灵仔细地绕着平台走了一圈，检查了下四周，没人，也没监控，大概就是个供守林人歇脚的地方，她这才放松下来，走到平台边，向下望去。

只见脚下万顷林海，郁郁葱葱，天上已经没了太阳，更显得林子的颜色苍翠墨绿，层层叠叠积累成一片大自然的厚重。

“你先行个风看看。”

王灵对莫云还是不放心，自己对火的掌控也没到炉火纯青，协会缺人，若他真是个半吊子，倒别把他俩自己烧到。

莫云表面上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林海，心中的懊恼和悲痛已经在心底翻涌了一路，王灵这人她虽不喜欢，但她说的没错，要配合任务，要先活下去。只有自己活下去，才能变得更强，才有资本从长计议。他四周的空气开始不安地顺时针运动起来，顺着他的呼吸，动成了风，以他自己为风眼，周围风的漩涡不断扩散，成了半径有几百米的旋风，速度还在不断加快。莫云站在正中间，黑衣衣袂被扬起，帽子直接飞上了空中，稍显长了些的头发不断张狂地飞舞，他将双手向前推，有些吃力地做了个挥手的手势，周身的风瞬间变成了解了结的绳，呼啸着向前方的森林扑去，霎时间，林中如有惊涛拍过，树冠连至枝干都统一的向一个方向甩过，鸟兽均散，望风披靡，万千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奏成了令人心悸的音乐。

风停，四周又成了万籁俱静，莫云擦了擦额前流下的汗水，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

“你不错嘛，练习了不过两个月，就掌握到这个地步了。”

王灵晓得了组织选他执行任务的原因——技术不足，但暴力有余，心中也有了底。她也不多说，手掌中不断崩出火星，几簇微弱的火苗凭空出现在四周，似幽魂般摇曳危险。

莫云看到火，向后反射性地退了几步。

王灵暗暗凝神定气，周身的火苗越来越多，宛如入夏的花枝，渐渐汇成了一条链。

“准备好。”

王灵向莫云吼道，她右手向前一挥，火链就擦过她的指尖，向前面的几棵树木袭过去。

“风向山下！扩大火势！”

空气开始搅动，火借风势，先是烧起四周一圈树，继而连成一长线，如孩子手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一个如灯笼般亮起来。这些安静生长，吸了几年，几十年天地精华的树，始终敌不过暴烈的火。四周风声大作，火不断燎起叶子，树枝和树干，声响骇人，像是整片森林最后的吟唱，又仿佛猛兽嚼着猎物的骨头，

莫云见眼前渐渐火光冲天，绵延成海，正乘了他的风，有如海啸般向山下袭去，腿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地。他还是忘不掉那天的一幕幕，纠缠着他这几个月来每分每秒的梦魇，每一个燃烧的树在他眼中都成了人，成了小妹，那个梳着羊角辫，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世上最甜美的弧线的小妹，人形的火球，衣服和皮肤被火焰侵蚀殆尽，烧的焦黑，她跑着，求救着，惨叫声，向他冲了过来，希望她无所不能的哥哥能救救她，却最终倒在了枪声下。

她倒地之后，身上的火焰就那么继续烧下去……

“害怕了？还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王灵的声音，在火吞噬树木的噼啪声中，显得那么不真实。她知道他在怕什么，他们是相同的，这世上再没有另一群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我家人也同你的一样，活活烧死在大火里。”

莫云失魂落魄地跪着，抬头看王灵站在山火之上，火焰正在她周身边如红莲般旋转绽放，却始终近不了她的身，气流四处乱窜，把她的头发和着衣衫吹起，她站在山顶，在一片血红的业火之中，像是末世的审判人。

“但我又和你不一样，我比你幸运”，烧灼的声音快要盖过她，她的脸庞在火舌的簇拥中变得模糊，“是我自己在他们身上放的火，而协会，给了我再好不过的理由。”

汪洋刚和丽丽还有丈母娘在当地的饭馆吃完饭，三人正并着排，溜达到县里的一个小广场上。正是吃过晚饭的时间，广场上聚了许多人遛弯。

汪洋有些心不在焉，他脑子里总还想着今天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美女，她和她那同事在他前一站下了车，离这里开车不过30分钟车程，而且那边都是山啊树的，也没什么吃的玩的，说不定都得进他们市里吃住，兴许还能再遇到。

“前些天北边地震，丽丽休假回来没赶上，你在那儿没感觉到什么吧？”

“没有，就一瞬间觉得屋子在晃，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不过说回来，最近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汪洋故意说得有些逞强。

“这些可不常见，怎么跟打仗的时候似的，上面也不管管，你们自己可要小心。”

“那都是注定了的，天神发怒了。”，丽丽又神神叨叨地插进来，“是人们的秽，是秽把它给激怒了。”

丽丽妈一听马上斥了她一句。“总说这些唬人的，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广场上人越聚越多，天色渐暗，一圈的探照灯亮起，显得熙熙攘攘。

“你们小年轻，现在就说什么结婚啊，还是太早。”，丈母娘左拐右拐，还是说到了结婚的事。

“其实……也不早了。“，汪洋心里一咯噔。

丽丽妈刚抬手跟在广场那头的几个熟人热情打了个招呼，马上又冷下脸：

“要我说，你们要是想定在那边，还是得先有个房子才行。”，果然，还是房子的事。

“阿姨，那边的房子也没那么好买，我周围同事也都是……”

“看……“

汪洋有些生气，丽丽总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不仅喜欢在讲重要事的时候打断他，还正把他的胳膊掐得生疼。他刚想转头好好跟她说道下这个问题，却见丽丽抬起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天边，终于歇斯底里地叫出声，

“天灾！看！快看！天上降下来大灾厄了！”

汪洋顺着丽丽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苍槐县方向的天空正呈现出一片诡异的红色，正如地狱里的鬼火一般灼烧了小半个苍穹，红色的边缘透着些许焦黑，和暗青色的天空混在一起，仿佛噩梦的颜色终于打通三界现了世。远远还能看到那颜色下汹涌的浓烟，正壮阔却无声地向上升腾。

周围的人群都一并像那边看去，广场上接连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嚎，大家都和丽丽一样，颤抖了声音，先是交头接耳，既而高声呼喊，汇成了一句话：

“山火！山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