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花落何问春归处
清·嘉庆十四年,即公元1809年。
扬州城南瘦西湖畔。
随着琴声,一曲《贺新郎•莫问春归处》,飘出画阁窗外。
莫问春归处,恨年华、命终薄浅,还随风旅。
经雨飘零谁知晓,几瓣残红入暑。
怨天地、也无情绪。
便有蝶蜂依旧绕,慕欢飞,竟把相思予。
悲泪眼,盼君顾。
从来女子痴心付。
月星稀,凭栏远望,似闻郎步。
长夜依偎轻纱帐,移履楼前斜路。
雀枝闹、空庭孤树。
重上闺楼梳秀发,画新妆、翘首瑶台赴。
唯恐老,最难补。
艾雁梅斜托香腮面对菱镜,轻声吟哦着刚刚填写的《贺新郎》。
琴声未尽,便闻楼下传来几声击掌称赞。“妙啊,妙哉!果然是好词。”
琴珍身不由己站起身来临近绿窗,扶着窗棂朝下望去。只见自家绣楼前的石板路上,站着一位白衣书生,一手拿着把竹骨折扇,在那里击掌称赞。春风徐徐,白衣书生的长衫摇曳随风飘荡,宛若从天而降。艾雁梅竟是看呆了,手扶窗棂顾不上隐身回避。
那白衣书生见楼上绿纱窗里,隐隐约约有个女子,一头青丝秀发,一只纤纤玉手扶着窗棂,正在望着自己,便深深一躬到底。“这位小姐,时才闻听天籁,音如燕歌,词意缠绵,不由脱口赞叹。小生嘉士震孟浪了,此厢有礼。”
艾雁梅掩口道:“公子多礼了。小女子一时兴起随手涂鸦,恐污了公子之耳,不想竟蒙公子谬赞,艾雁梅惭愧。”
“原来小姐芳名琴珍,真是人如其名,不知小姐可否一现真容,让士震一睹芳容?”
谁知楼上突然珠帘落下,传出一声娇斥。“啐,我家小姐岂是随便抛头露面之人?”
楼上两个女子传出争辩之声。
“红袖,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此人太过轻薄,尚未相识便要人现容,把小姐当作什么人了?”
“我又未曾允诺,要你小妮子急什么?”
“我才不急,是小姐急了些吧?”
“啐,我又急什么?”
“小姐心思,红袖岂有不知之理?看小姐新词便知。”
“新词又怎么啦?”
“‘唯恐老,再难补’,何意?不是着急了吗?”
“你这个死妮子,竟敢调笑我?找打。”
嘉士震听得如醉如痴,居然再度对着紧闭的绿窗深深一鞠躬。“孟小姐、红袖姐姐,嘉士震绝非轻薄之徒,今日就此别过,等来日正式登门求教。”
说毕,转身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啪”的一声,窗户碰在框上。伏案小憩忠艾雁梅抬起头朝外面望去。
起风了,一阵风吹得窗户拍回来。
院子里,一株桃树上花儿的残瓣被吹得飘飘洒洒,有些落到了小径上,有些飘在花园的灌木丛里,有些落进了池塘。水面上落红点点,别是一番风景。桃树上还有些花瓣留在上面,在风中瑟瑟颤抖。不知道哪里飞来一只粉蝶,却还在绕着几片树上的花瓣翩翩飞舞。
艾雁梅不由心里一动,蓦然间,刚才南柯一梦中的情景历历再现。也是一个花园,也是风吹桃花落红片片,也是一只粉蝶缠绕那残留在树上的花瓣。由此触景生情便转身回到闺房,提笔填词一曲《贺新郎·莫问春归处》,那梦中的句子清晰地留在脑海。
艾雁梅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梦里写出这等缠绵悱恻的伤春之作?歪着头想想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粉红色的印花笺纸,又从桌子上的青花瓷笔筒里取来一支软笔缓书来。
莫问春归处,恨年华、命福薄浅,终随风旅。经雨飘零谁又晓,几瓣残红入暑。怨天地、也无情绪。便有粉蝶依旧绕,慕欢飞,竟把相思予。悲泪眼,盼君顾。
从来女子痴心付。月星稀,凭栏远望,似闻郎步。移履楼前路。雀枝闹、空庭孤树。重上闺阁梳秀发,画新妆、翘首铜菱镜。唯恐老,再难补。
写完后轻轻吹了几下,再细细端详了片刻,又拿出抽屉里一只粉红色纸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厚沓同样的笺纸。
琴珍把手上这张放进去不由自语:“这些诗词歌赋存放着,竟不知将来会有谁唱和了?”
竟又想起了梦中出现的那个白衣书生,好像叫嘉士震吧?
真是好笑,居然还会记得梦中男子的姓名,看上去自己真是有点在思春了。想到这里艾雁梅不由脸红起来,忙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一张俏脸满是红霞。她打开一盒粉饼给自己补妆,偏偏梦里词句又跳出来,“重上闺阁梳秀发,画新妆、翘首铜菱镜。唯恐老,再难补。”
艾雁梅恼起自己来:这是怎么啦?莫非真是担心老了没人要了?
琴珍才华横溢,人又俊俏,至今依旧孑然一身,梦里冒出个钱卫锺,真的叫她有些神智恍惚起来。
“啪啪啪”门外响起红袖的声音。
“小姐,你还没有起床啊?不是说今日要去鹿鸣山的观音院烧香拜观音吗?”
琴珍心里“哎呀”了一声,自己竟把此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坊间传闻郊外的鹿鸣山山中的观音院极有灵气,凡求婚姻、求子嗣者,都会如愿以偿。艾雁梅耐不住红袖死磨硬泡纠缠,只得答应下来今日去烧香许愿。
“你去叫孟叔备车吧,我这就起身。”
艾雁梅边说边走去菱镜前上妆,镜子里一张精致俏丽的脸。
半个时辰之后,一挂雕花香车,车厢前面铸有五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用粉色丝幛将车厢遮蔽得严严实实,风驰电掣从街头驶过。三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驾车是个中年汉子,长鞭舞动,气度不凡,惹得路人驻足观望。车厢里坐的是何人?却全然看不出来。不过,扬州城里却只有这样一挂三匹白马拉的香车。这是孟府家眷专用的香车,里面坐着的,一定是孟府独一无二的大小姐,老太师孟良臣的孙女,当今首辅大臣孟叔康的独生女,扬州城头名才女艾雁梅。
艾雁梅目不斜视端坐在车厢里,红袖却不停掀起窗帘偷看外面景色。
扬城郊外绿水青山,环湖滨更是花红柳绿。此时已春末夏初,桃花已见凋零落红遍地,其它花相继开放,别是一番光景。马车驶入鹿鸣山区,艾雁梅才撩起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却发现山洼里,露出一角黄色的庙宇外墙,墙内居然有盛开的桃花枝条探出在外,不由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诗《大林寺桃花》,还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琴珍不由得笑起来,起床之时的片刻不快早已荡然无存。
观音院门前的私家车停满一坪,门前香客络绎不绝,院里青烟袅袅梵音阵阵。孟叔驾车缓缓在停车坪上行驶,根本找不到一个空位,唯有角落上一辆珠光宝气的马车前方有个死角勉强可以将车驾进去。孟叔依仗自己车技高明,硬是将自己的白马香车,紧贴住那挂珠光宝气的马车塞进了那个角落,惹得隔壁驾辕的黑马阵阵嘶鸣。
孟叔停好车,又搬过一只高登放在那里,先让红袖跳下来,艾雁梅探身出来,扶着红袖的手臂走下车来。红袖搀扶着她朝观音院内缓缓而行,见这里香火果然很旺,满院子都是磕头许愿之人。
红袖随着几个女子嘻嘻哈哈买了几炷香,在那里凑热闹。
艾雁梅却信步走到了偏殿外。见门前案桌后有一老和尚,一身袈裟,案头放着一个签筒,还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心诚则灵”,原来是个求签处。艾雁梅一时兴起,便走上去摇签筒,摇出一支竹签落在条案上。
琴珍拿起细看,正面画着一支桃花,偏是枝上几朵已是残红,倒有几片落在下面,又有一只粉蝶绕着枝条旋舞。看得琴珍心头不由“砰砰”乱跳,暗自称奇:也太巧了些,怎么又是残桃花和粉蝶?
她正要翻过来看背面的签文,伸过来一只素手夺了过去。
“桃花签?哈哈,好兆头。小姐要走桃花运了。”红袖举着竹签嘻嘻哈哈笑,搞得艾雁梅粉脸绯红。
不等琴珍夺回来看,红袖已经把竹签递给了那个老方丈。“老师傅,解解看,是不是一支上上签,我家小姐要走桃花运了吧?”
老方丈不露声色接过来先看了签图,又翻过来看了签文沉吟起来。
红袖不耐烦地催促,老方丈抬头看了艾雁梅一眼却说道:“这位女施主冰雪聪明。这签,老衲不解也罢。”
红袖不知其意回头看着艾雁梅。
老方丈意味深长将手上的竹签递给琴珍,说道:“求签问卦要讲个诚缘。诚者,求签之人心诚;缘者,所得之签有缘。女施主此签他日自可心解,不需老衲代劳。老衲只送给施主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费心求解,不如安心待缘。”
艾雁梅也不去再看竹签上面的签文,接过来便藏了起来。
旁边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去追问红袖,那签文究竟写了什么?红袖扮个鬼脸说道:“我也没有看清楚啊,就看见上面春啊,归啊,什么和什么。”
一个女子嬉笑。“春闺吧?看上去这位小姐准是是求到了一支桃花签。”
姑娘们推推搡搡到别处看热闹去了。
艾雁梅心中揣摩老方丈的禅语,再联想签图和早上的梦境,不由自主琢磨起来,居然和红袖走散了也未知觉。竟是独自走出了观音院,朝鹿鸣山后山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