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说:“二爷快跟我们走吧,老爷回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慌忙换上衣服,跟贾珍、贾琏出城前去迎接请安。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为是学差,也叫学政,是负责地方文化教育的行政官,奉旨出巡,回京得先给皇上汇报寻查情况,所以不敢先回家中。贾珍、贾琏头一天得信,便叫上宝玉出城迎出一站地远。贾政接见了他们,先问了贾母的安,便命他们都先回家等候,次日面圣,诸事办理完毕,才能回家去。
回复完圣命回到家,贾政先到贾母房中请安,连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宝玉闻讯慌忙赶到贾母房中。贾政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然是高兴,却又有些伤感的意味。和贾母又说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累了,回房歇歇去吧。”贾政忙站起身来,答应了个“是”,又站着关切地嘱咐了贾母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跟着贾政过那边屋来。贾政自然问了问他的功课,也没有深究,就散了。
贾政蒙皇上恩赐休假一个月,在家歇息。因年岁渐老,国事繁重,身体日渐衰弱,加上近几年离家在外,骨肉分离,现在忽然得以团聚,感觉欣慰得不得了。一切大事小情一概置之度外,一天到晚只是看书;闷了便与门客们下棋喝酒,或与母亲、妻子共叙天伦之乐。
今年八月初三是贾母八十寿庆,因亲友全来,贾政恐宴席摆设不开,早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决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府一齐开宴,宁国府中专请官客,也就是男客;荣国府中专请堂客,也就是女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和嘉荫堂等几处比较大的地方来作为临时休息的场所。二十八日请皇亲、附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和诰命及远近亲友和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家宴,初三日是贾珍和贾琏家宴,初四日是贾府中各族长幼共聚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府管事人员等聚宴。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的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匹,金玉环四个,国库银五百两;元春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其余从亲王、驸马到大小文武官员,以及所有与家府有来往的,没有不送礼的,礼品数落不能计数。堂屋内摆下大桌案,上面铺上红毡,所有精细的礼物都摆在上面,请贾母过目。贾母先头一二天还高兴地过来瞧瞧,后来看烦了,也不过目了,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天闷了再瞧。”
到了二十八日,两府中都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通衢越巷。宁府中当天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和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赴宴,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和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赴宴。
荣府中,贾母等人都是按品位着妆迎接。大家见面后,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歇息,品茶更衣后,方到荣庆堂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天,方才入座。上首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次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首席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首席才是贾母主位。邢夫人和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分开两边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和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门口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环在围屏后等候呼唤。跟来的随从,专门有人接到别处去款待了。
一会儿戏台上请来的戏子出来致贺,台下是十二个清一色未留发的小厮侍候。不一会儿,一个小厮捧着戏单来到台阶下,先递给传话的媳妇,这位媳妇接过来再传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一个小茶盘托上,躬身进入门帘里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过了才递给尤氏,尤氏接过来托着走到上首席点戏。南安太妃谦让了一会儿,点了一出吉庆戏;然后北静王妃又谦让了一会儿,也点了一出戏;其他人又谦让了一会儿,便命随便挑几个好戏唱就行了。
不一会儿,菜已上来四道,汤上来一道,戏也唱完了一出,各家来客品尝了汤、菜,又都大赏了戏子,然后又入园更衣,另献好茶。南安太妃问贾母宝玉干什么去了,贾母笑道:“今天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园里众位小姐们,贾母笑道:“她们姊妹生病的生病,体弱的体弱,见人腼腆,所以叫她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原来是小戏子,窜了一下班,在那边厅上陪着她姨娘家姊妹们也在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是这样,叫人请她们过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去把史云、宝钗、宝琴、黛玉叫来,又说:“再叫你三妹妹也陪着来吧。”
凤姐答应了声,来到贾母住处这边,只见这几个姊妹正在吃果子看戏,宝玉也刚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叫她们到贾母那边去。宝钗、宝琴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到园中,贾母给众客人引见了,五个姐妹给众客人请安问好。众客人中有见过她们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齐声赞不绝口。其中湘云和众客人最熟,南安太妃笑着对湘云说:“你在这里听说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得等我请你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又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松开她两个,又拉着黛玉和宝琴,也仔细端详,极力夸赞了一番。又笑道:“都是好样的,叫我不知夸哪一个好了。”早有人准备好五份礼物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吧。”五人忙拜谢。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其余的也都有礼物,不必细说。
堂客们喝完茶,在园中简单逛了逛,贾母等又让众人入席。南安太妃却要告辞,说:“我本来身体不舒服,今天若不来,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恕我先要告辞了。”贾母等听了,也不便强留,大家又客气地挽留了一会儿,便送她出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没坐一会儿也告辞了。剩下也有离席告辞的,也有没离席的。
贾母劳累了一天,第二天便不再见客,都是邢夫人和王夫人接待。那些来拜寿的世家子弟,只到贾母住处的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接待,便到宁府那边坐席。
这几天,尤氏晚间也不回那边府里去,白天接待客人,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天晚间尤氏等人服侍贾母吃过晚饭后,贾母说:“你们也累了,我也累了,早些找点吃的歇歇去吧。明儿还要起早闹腾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来,来到凤姐房里吃饭。凤姐此时正在楼上看着仆人收拾新送来的寿礼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便问:“你们奶奶吃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哪能不去请奶奶呢。”尤氏一听凤姐还没吃饭,便笑道:“既然没吃,我到别处找点吃的去。饿的我受不了了。”说着,转身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先垫补一点儿,等会儿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成这样,我到园里和姊妹们闹去。”一边说,一边就走了。平儿留不住,只得作罢。
尤氏来到大观园中,见园中正门与各处侧门仍未关,还悬挂着各色彩灯,便回头命小丫头叫当班的女人过来。那丫环走入班房中,竟不见一个人影,回来告诉尤氏。尤氏便命她去传唤管家的女人。这丫头答应了声便来到二门外厢房内,这里是管事的女人们议事聚集的地方。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在分菜果,尤氏的丫头问:“哪一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正在等一位奶奶去,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听说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意,回答说:“管家奶奶们刚散了。”小丫头道:“散了,你们到她家里叫她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叫人。姑娘要叫人得找专管叫人的人去。”小丫头听了道:“唉呀,唉呀,这还反了!你们怎么不找去?你们骗新来了的人行,怎么骗起我来了!平日里你们不叫谁叫去!这要是听说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信儿,或是赏给哪位管家奶奶东西,你们争着屁颠屁颠地叫去,管她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叫人,你们也这么回答?”这两个婆子一则喝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了短,便恼羞成怒了,张口回顶道:“扯你娘的蛋!我们的事,叫不叫关你什么事!你不用揭我们短,你想想,你那老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会溜须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训斥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们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脸都给气白了,恨恨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转身进园子来回话。
尤氏早已进入园子里来,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正同地藏庵的两个姑子说故事开玩笑,看见尤氏过来都迎过来,尤氏说自己饿了,袭人便把她和众人领到怡红院,用盘子装了几样荤素搭配的点心拿出来给尤氏吃。两个姑子和宝琴、湘云等都喝茶,仍说着故事。这时,尤氏的那个小丫头找了进来,气呼呼地把刚才二门外那两个婆子顶她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问袭人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和宝琴、湘云等怕尤氏生气,忙接口劝说:“没有的事,一定是这丫头听错了。”两个姑子边笑着往外推这丫头边说:“你这孩子好大气性,那些糊涂老妈子们的话你也不该来禀报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累了几天了,黄汤辣水还没喝,我们在这儿哄她开心没一会儿,你就来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着上前拉这个丫环出去,安慰说:“好妹子,你先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她们去。”尤氏对袭人说:“你不要打发别人去叫,就你去告诉这两个婆子,去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着答应道:“还是我去请。”尤氏道:“偏不要你去。”两个姑子忙站起身来,笑着劝道:“奶奶平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大寿,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谈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跟着笑劝。尤氏这才作罢,还忿忿不平说:“不是因为老太太的大寿,我绝不会饶过。先不追究这事了。”
说话间,袭人早又派了一个丫头到园门外找人,碰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就把事情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然不管事,但她平日仗着自己是王夫人的陪房,有些面子,加之生性圆滑,专好到各处献殷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她。她听了这丫环的话,忙跑到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说:“气坏奶奶了,可不得了!我们家里如今一个个惯得太不成样子了。偏偏我不在跟前,我若在跟前,先打她们几个耳刮子,等过了这几天再算帐。”尤氏见是她来了,便笑道:“周姐姐你来了,正好有个理你给评评。这么晚园门还大开着,点灯明烛的,出入的人又杂,倘若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因此我让丫头去叫该班的人来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影儿也没找到。”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天二奶奶还吩咐她们,说这几天事多人杂,一到晚上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这事过了这几天,必须责打几个才行。”尤氏又把小丫头说的二门外那两个婆子说的话学给她听。周瑞家的安慰道:“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大寿,我告诉管事的打她个臭死。问问她们,谁叫她们说这各门各户的话!”见尤氏气消得差不多,又讨好尤氏说:“我已经叫她们吹了灯,关上了正门和侧门。”这里正乱着,只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尤氏回她那里吃饭。尤氏谢绝道:“我也不饿了,刚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吧。”
周瑞家的得便便出去了,赶忙把刚才的事去告诉了凤姐,还说:“这两个婆婆就是管家奶奶,时常和我们说话都像疯狗一样。奶奶若不惩戒她们,大奶奶脸上肯定过不去。”凤姐便道:“既然这么着,把她两个人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天,捆上送到那边府里任凭大嫂子处理,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过,随她意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收拾她俩一顿,原来平日她就与这几个人不和睦,连忙答应一声,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叫林之孝家的立刻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把这两个婆子捆起来,送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凤姐找她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来见凤姐。到了二门口给凤姐丫环传话进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大奶奶在园里,奶奶说让大娘去见大奶奶就行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环们禀报进去,尤氏听了有些过意不去,忙召唤她进来,笑着向她解释道:“我不过因为找人找不着要问你,你既然都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园里来的?让你白跑一趟。没大事,已经过去了。”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唤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之前因为你没去,想问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可能是周姐姐说的。回家去歇着吧,没有什么大事。”李纨想把之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被尤氏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尤氏说没事了,只得出园去。刚要上车,碰巧遇见赵姨娘,赵姨娘笑着问道:“唉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儿还不回家去歇歇,还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哪是不回家,是被人如此这般叫进来的。赵姨娘本来就是好打听事的人,平日又与这些管事的女人们交往不错,互相联系,互相照应。方才的事,早已听说的了八九不离十了,听林之孝家的这么说,便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这事,算个屁事儿!开恩呢,就不追究,心眼小些,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她们太张狂了些。急匆匆地传你进园来,明明是戏弄你,算计你。快回去歇歇吧,明儿还有事呢,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完,林之孝家的出园来,到了侧门前,方才那两个训斥尤氏丫环的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向林之孝家的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让你娘喝完酒瞎说了,惹出事来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她,连我还有不对的呢。我怎么替人求请去。”这两个小丫头才七八岁,本来也不懂事,只管哭哭啼啼哀求。缠得林之孝家的没法,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现成门路不去找,却来缠我。你姐姐现在嫁给了那边太太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事办不了的!”一句话提醒了这一个丫头,另一个丫头还缠着她。林之孝家的啐道:“挨刀子的糊涂东西!她过去说通了,自然都完事了。哪有单放她妈,只打你妈的道理。”说完,上车走了。
那个姐姐嫁给费大娘儿子的小丫头果然去告诉了她姐姐,她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旺过,只因贾母近来不大喜欢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消减了威风权势。凡贾政这边有些脸面的人,那边个个都虎视耽耽。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倚仗着邢夫人,常喝完酒,嘴里胡乱怨骂一通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能办事,吆五喝六地耍弄手脚捞钱,心中早已不舒服,指鸡骂狗,闲言碎语的乱闹。荣府这边的人也不和她较真。如今听说周瑞家的捆了她亲家,更加火上浇油,仗着酒劲儿,隔墙指着大骂了一阵后,便来求邢夫人,说她亲家并没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和那边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闲斗了两句嘴,周瑞家的便挑唆咱家二奶奶把她捆到马圈里,说等过了这两天还要打。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我那亲家母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了,饶她这一次吧。”
邢夫人自从为了要鸳鸯讨了个没趣后,见贾母越来越冷淡自己,凤姐的地位都胜过自己,而且前天南安太妃来,要见这帮姊妹,贾母只让探春出来,迎春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自己心里早就忿忿不平,只是不便发作出来。又赶上身边有这一群小人,她们心中嫉妒怨恨的事不敢流露,便背地里造谣生事,挑拨主人。开始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渐告起凤姐:“就会哄着老太太开心,她好从中作威作福,管治琏二爷,挑唆二太太,把这边正经太太都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起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挑唆的。”邢夫人一个妇人家,纵然是铁石心肠,终不免生出些嫌隙之心,因此,近些日子对凤姐着实深恶痛绝。如今听了费大娘这样一番话,只是平静地点头说知道了。
次日一早,众族人都来到贾母住处,拜见过贾母,坐席开戏。贾母高兴,见今天来的没有远亲,都是自己家族中的子侄辈,便只穿着便装,平常打扮就出来了,坐在堂上受礼。大堂当中单独摆设了一个坐榻,倚枕、靠背、脚踏一应俱全,自己斜靠在榻上。榻的前后左右都是清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着榻坐着。贾㻞的母亲还带来女儿喜鸾,贾琼的母亲带来女儿四姐,还有几房孙女,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见喜鸾和四姐长得又好,说话做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她两个也过来和宝钗、黛玉她们一同坐在榻前。宝玉坐在榻上给贾母捶腿。坐在首席上的当然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都按辈份顺着排下去。门帘外两边回廊上坐的都是族中男客,也是依次而坐。先是里屋的女客们一拨儿一拨儿上前行礼,然后才是男客进屋行礼。贾母靠在榻上,只命人传话说“免了吧”家族中人都行完礼了,赖大等带领众仆人,从二门一直跪到大厅上,磕头行礼完毕,是众仆人家媳妇,然后是各房里的丫环,足足闹腾了两三顿饭的时间。然后又抬来许多雀笼子,在外面院中间放了生。贾赦等焚烧过了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唱完了主戏,贾母方进屋去歇息,让其他人随便,又让凤姐留下喜鸾和四姐玩两天再走。凤姐出来便和她俩母亲说了,她俩母亲平日都承蒙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让女儿留下套套近乎,培养培养感情,赶忙答应。她们两个女儿也愿意留在园内玩耍,晚上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心里一直想着费大娘求她的事儿,直到晚间散席时,当着许多人的面陪笑向凤姐求情说:“我听说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安排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也不知她俩犯了什么罪。按理我不该求这个情,可一想现在是老太太好日子,狠毒的家庭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倒先折磨起人来了。不看我的脸面,权且看在老太太的份上,还是放了她们吧。”说完,不等凤姐回答便上车走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的,感到又羞又气,一时摸不着头脑,憋得脸色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边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都让她处理,并不是因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把消息传得这么快。”王夫人问凤姐因为什么事,凤姐笑着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一旁的尤氏也笑道:“连我都不知道。你也太多事了。”凤姐道:“我怕你脸面上过不去,所以让你处理,不过是个礼节。就像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会把她送来让我出出气。凭她是什么好奴才,怎么也绕不过这个情理。这又不知是谁没事过去献殷勤,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对。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大寿要紧,还是放了她们好。”说着,没用凤姐吱声,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当着众人的面,凤姐不由得越想越气,羞愧不已,不觉的悲从心来,忍不住要滚下泪来。急忙转身回房哭泣,不让别人看见。偏偏贾母打发琥珀来叫凤姐立即过去有话说,琥珀一见凤姐哭泣不止,诧异道:“好好的,这是因为什么?老太太那里急着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水,匆匆洗了脸,略施脂粉,同琥珀过贾母那边去。
进到贾母屋里,见一旁坐着两个尼姑,见凤姐进来,起身念佛号。贾母见凤姐进来便问道:“前儿送来礼物的这些人家中共有几家送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送了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其中只有江南甄家送的是一架十二扇的大屏,一面是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送的一架玻璃屏还行。”
缂丝,又称“刻丝”,编织方法不同于刺绣和织锦,是一种挑经显纬,极具欣赏装饰性丝织品,是皇家御用织物之一,常用以织造帝后服饰、御容像和摹缂名人书画。“满床笏”是一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典故,讲的是唐朝的一代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都来给他拜寿,因为他们都在朝廷担任高官要职,手里都拿着笏板,拜寿时,笏板放在床上,床都被放满了。
贾母道:“既是这样,这两架别动,好好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
鸳鸯忽然走过来一个劲儿向凤姐脸上瞧,引得贾母问她:“你不认得她?那么仔细瞧什么。”鸳鸯笑道:“她的眼睛怎么好像肿了,我很惊奇,就看看呗。”贾母听了,便叫凤姐上前来,也眯着眼仔细看。凤姐笑道:“刚才觉得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不会是受了谁的气了吧?”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即便受了气,老太太的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就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也在这里服伺我吃,剩下的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天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今儿也让你们拣拣,省着说我偏心。”
拣佛豆是旧时风俗之一。在生日这天,众人一面念佛,一面拣豆,然后煮熟在街口分送行人,以求添寿,也叫做“结寿缘”。
这面说着话,那面先摆上一桌素食上来。两个姑子自顾自吃了,然后才摆上荤食,贾母吃完,把饭桌抬到外间。尤氏和凤姐二人正在吃,贾母又叫人把喜鸾和四姐二人也叫来,跟她二人一起吃完。洗完手,点上香,婆子端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经偈语,然后尤氏、凤姐和喜鸾、四姐等人一个一个地把豆子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号。等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口分送行人,结寿缘。贾母歪着脖子倾听两个姑子说些佛家因果善事。
其实鸳鸯早已听琥珀说凤姐哭的事,又向平儿打听了原由。晚间人散时,便对贾母说:“二奶奶还是哭了的,那边大太太当着别人没给二奶奶脸。”贾母问为什么,鸳鸯便将原因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懂礼节的表现,难道因为我的生日便由着奴才们把一个家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吗?这是太太平日没好气,又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事儿作引子,明明是当着众人不给凤儿脸么。”正说着,只见宝琴等人进来,也就不说了。
贾母问:“你去哪里了?”宝琴回答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和大家说话了。”贾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召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她:“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和四姐虽然穷,也要和家里的姑娘们一样对待,大家用心照看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说了可不允许。”婆子答应声刚要走,鸳鸯道:“我去说吧。她们哪能听她的话。”说着,便出门往园子里走去。
鸳鸯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鸳鸯问丫环们,丫环告诉她:“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转身又来到晓翠堂,果然听见园中有人在那里说笑。见她来了,都笑着说:“你这会儿还跑来做什么?”让她坐下。鸳鸯笑答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贾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叫了一个来。令她们传与众人知道。尤氏笑道:“老太太想得也太周到了,实在说,我们年轻力壮的人十个捆在一起也赶不上她。”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算离老太太足迹不远。咱们是不行了。”鸳鸯道:“算了,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挺可怜的。虽然这几年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没有过一点错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很难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心机,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心机,难免顾了这事儿顾不了那事儿。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捡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敢说。不然我说出来,大家都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面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有怨言也只能算了,明知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高兴。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计较得那么多干什么。我说还不如小户人家人少好,虽然寒酸些,倒也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这千金万金小姐多么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脑更多。”宝玉道:“谁能象三妹妹似的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别总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自己安享富贵、养尊处优才是。我们高攀不得,没这清福,只能胡闹的。”尤氏接口说宝玉道:“谁能像你,真是了无牵挂,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考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又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人,终究要老在这里,难道她们姊妹都不出嫁了?”尤氏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是白长了一个好模样,其实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生难料,谁知道什么时候谁死谁活。就算我在今日或明日,今年或明年死了,我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说:“真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傻话就是疯话。”喜鸾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的姐姐们果真都出了嫁,反正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和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你也别说傻话,难道你就不出嫁了?这话骗谁。”说得喜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此时已是起更时分,大家便各自回房安歇。
鸳鸯一路回来,刚到园门前,只见侧门虚掩,还未上门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值班的房内灯光时隐时现,月光微弱,天色暗淡。鸳鸯没有个作伴的,还没提灯笼,独自一个人,脚步又轻,所以值班的人都没察觉。恰好又要小解,便走下了甬路,沿着一片小草地,走到一块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摆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人在山石后面,见她来了,便想往石后的树丛躲藏。鸳鸯眼尖,借着微弱月光看见一个穿红裙子,梳着膨松发髻,身材高大结实的女子,一想便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以为她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躲藏起来,吓唬着玩,便笑着喊道:“司棋你还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人来把你当贼抓了。这么大丫头了,不分白天黑夜的就是玩不够。”
这本来是鸳鸯开玩笑的话,吓唬她出来。谁知她做贼心虚,以为鸳鸯已经把前面的事情都看见了,生怕鸳鸯叫喊起来,让众人知道更不好,而且平日鸳鸯和自己交往比别人好,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下说:“好姐姐,千万别喊!”鸳鸯一时懵住了,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忙拉她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了?”司棋满脸红胀也不回答,浑身乱颤,又流下泪来。鸳鸯更加不解了,再一回想刚才的情景,和她一起的另一个人影恍惚像府里一个小厮,心中便猜出了八九,自己反羞得面红耳赤,随即又后怕起来。镇定了一会儿,忙悄悄问司琪:“那个人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也在府里听差。”鸳鸯吐了一口,道:“该死,该死。”司棋回头小声冲着树后喊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藏在树后的那小厮只得从树后爬出来,如捣蒜般磕头。鸳鸯忙要转身回去,司棋拉住她苦求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饶我们性命!”鸳鸯道:“你放心,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人就是了。”话音未落,只听侧门那里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侧门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能脱身,听见有人要锁门,忙接声喊道:“我在这里有事,先等等,我这就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开手让她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