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逃亡者


黄色不是最温暖的颜色,蓝色才是。

什么胡话?

这是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他的器官像是为了逃避身体的苦难而飞出了躯体,唯一还让他感到有生命力的东西,是脑里不停转动的想法,它们因为其余的死寂而愈发显得如此鲜活。饥渴之苦使他思考的东西切换得快速而奇妙,似他吸大烟后的幻觉和快感。

他的腿脚酸痛得麻木掉了,索性匍匐身子配合着手肘的力量向前。沙子轻盈温暖的触感使他获得一种虚渺的温柔。金黄的细沙却是无法安慰这片沙漠中唯一的人类也和蜥蜴一样在爬行的悲哀的。他沦为和沙漠里的其他生物一个等级了,失去了做人固有的高级感。

他爬了一会儿便支撑不住,侧着身子挡阳,阖上眼准备痛快地睡到太阳不这样毒辣后再出发。

他后悔从牢房里逃出来了。与其藏匿在沙漠里生死未卜,不如就留在牢里等死,至少身体是舒服的。然而事已至此,虽然不知道还要忍受多久,但比死亡稍佳一些的选择,只剩继续逃了。

怎么就成了今日的下场?

他还是这样的年轻,生得一副好皮相,读过德先生和赛先生,游过一些地方,遇过一些美丽可爱的小姐。然而他可能就快被黄沙淹没了,然而他已经是一个遭人唾弃的潜逃杀人犯了。因为鸦片瘾发作而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招待,他的罪和罚是完整的,得不到其他分担。无论从哪种角度去看待他的案子,除了鸦片本身,都不可能去怪罪除他以外的其他原因了。


那是小阳春的天气,他来到一个小镇上度周末,试着远离和忍受无法断绝的大烟。走在陌生而温馨的午后景色里,他抬头望向那些巨大又奇形怪异的云朵,命运在还给他半刻享受人生的美好后,默许毒虫重回他体内躁动,啃噬神经。那些云朵飘成了梦魇,他此刻被最大的两朵自我厌恶之云和放纵之云紧裹,他明白着陆之后的一切将会糟糕透顶。

他飞速规划起到最近的烟馆路线,可口袋里只揣了几个铜币。他的身体在和痛痒赛跑,为了阻拦痛痒的追赶,他哆哆嗦嗦地在打盹老太婆守着的杂货铺里偷了把刀,摇晃着进了一家旅馆。推开门,流淌而过的风让他在某一瞬间清醒,倏尔又跌入恍惚,持刀走向旅馆唯一的女招待。女招待头上蓝色发带的颜色令人愉悦,但是痛痒跃过这条细细的蓝色,赶上了他的身体。

女招待发现他手中向她刺来的刀,发出了钉子划动玻璃板般刺耳的惨叫,让他心里咯噔几下。痛痒追上他了,狂躁也紧随其后。他扯住女招待头上的发带,让她闭嘴拿钱。女招待只顾拼命的喊叫、挣扎,他颤抖的身体无法控制她,便把她的发带扯到她脖子上,紧勒住,用刀刺向她脖子裸露出的地方,刀刃抽抽进进,像在刨土寻金,直到尖叫停止,小镇的气息恢复平稳。方才不过只是一阵急雨似的。

他因此被关进这片沙漠中的一间牢房,认为只要逃出来就能重新开始。然而逃出来了的苦果反而让他怀念在牢里的日子。


他睡得轻,怕再也起不来。等他感到四肢恢复一些力气后,挣扎着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继续逃命。天色和气温开始骤降,前方有一簇闪烁的光。他本以为是天上的星星太繁密,走近些时发现竟然是一所旅馆。他的生命瞬间涌出了泉水,冲掉给他灌铅的痛苦和绝望,忽地有了朝旅馆快走的力气,心也跟着变得轻盈。

他推开旅馆的门,像植物一样呼吸着里面濡湿的,令人松弛的香气。那是黄酒、面饼、烤羊腿和蜜糖混合的味道。沙漠客们聊得热腾,吃肉喝酒,店里活泼的气氛把这里的一切都渲染出欣喜, 从柜台、西洋花瓶、到每个人油腻腻的嘴角。旅馆只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招待在忙碌,她手中的陶盘放到木桌上发出利落的声响。他伫在门口观望,像是第一次进游乐场的小男孩。

“先生请进,是否住宿?我们楼上还有三间房。” 女招待端起一盘吃光的烤羊腿,转过头冲他笑,笑得又美又馋人,他更饿了。

他太久没听过一个女人讲话,这样的柔声细语宛如油酥面团贴到他身上。

“我租一晚。请问晚饭供应到几点?”他喉咙生疼,不怎么能辨识自己的声音,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同他演双簧。

“要到天快亮才打烊。”女招待腾出只手摸出一把钥匙给他,脸上又泛起蜜红豆似的笑。他太久没有见过笑着的姑娘,女招待对他的吸引力就像他第一次感受到姑娘对他笑时那样强烈。女招待的头发丰厚,蓝色发带衬出头发鸦羽的光亮。她眼里起着氤氲,皮肤像刚裱好的白丝绸。

女招待走去招呼别的客人,他想跟上去多和她攀谈几句,但他更需要去房间喝上一大杯水再洗个热水澡,想想都觉得舒服得升天。

他进了房间,身子泡进木桶里,热水包裹淡褐色的皮肤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手拍打水面的声音清脆而欢乐,他突然又想到那个可怜姑娘的尖叫。他已经接受了悔意和内疚将会成为余生的一部分,此刻再次回想起她只是出于习惯。他习惯性地翻动那些贮藏的痛苦,让它们发酵。

他往木盆里舀了几瓢热水,发酵的悔意和内疚被淡淡的热气卷走,热气一缕一缕的形状像楼下女招待的腰身,他开始想那个能让他此刻裸露着身子笑的女人的美丽、笑容、善意。她没有因为自己身上的囚服露出丝毫的不适和慌乱,这种感觉真让他舒服。身处最黑暗时的希望带给他不真实的,桎梏般的雀跃。

擦拭一把镜子上的雾气,他剃干净了胡须。他长着俊秀的少爷模样,然而长时间的疲劳、抑郁,以及鸦片瘾把他的手和胸膛折磨成了皮包骨。他的眼窝凹陷,阴柔气缠绕住他晦暗的脸。他从隔壁房间偷了一件肥大的马褂穿,更显得羸弱与年轻。


他下楼,刚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女招待就轻快地走过来,似乎她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在转动。点好菜,她端来他要的一盘烤羊排、大饼和温过的黄酒,转身便走,像是很懂得避开他狼吞虎咽时的尴尬。

他感到有种默契而暧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转,但饥饿让他顾不得再多感受几分其中的微妙。他咬下一大块丰腴的羊肉,滋了一嘴油,又扯下一块麦香扑鼻的饼送入口中,饼块洗掉他嘴边的油汁。他囫囵吞下,再咂了一口绵厚的黄酒。读书时,他觉得伊甸园该是学堂;沉迷恋爱时,又觉得伊甸园该是女人的臂湾;现在,伊甸园是这间旅馆,给他食物,热水,小床,还有一位笑得比这酒香的女招待。

吃完了饭,旅馆里的客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将最后半杯酒一仰而尽,擎着酒杯,从杯子的边沿默不作声地望向忙女招待,收集她每一个他未曾见过的举动。她的腰肢柔曼,手臂纤长而有力,擦桌子时会不自觉地咬嘴唇,同客人讲话的时候除了笑,也很喜欢点头。

他凝视她,身上的疲惫和绝望渐渐消散了,心想:女人的美,是要在夜里孤单的遮掩下才会变成独白。

女招待拿着一盆花走近他对面的桌子时,他注意到她头上的蓝色发带和她靛青色的鞋相称。他忍不住盯着她纤巧的脚踝看。她走到桌前放下花瓶,那里面插了几株鸽血红色的曼珠沙华。

“先生,请别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害羞与不适,但并不因为他的目光而感到不快。

“旅店就你一人在做事吗?” 他笑了笑,不敢确定自己的笑容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撩拨人。

“这几天是的,其余几个都回了趟家。我想多挣一些钱然后换份事做。”女招待自然地坐到了他对面,一副要向他敞开心扉的样子。

“你想离开这里?”他像是在命令她说下去,他此刻确定自己依然拥有吸引力。

女招待缄口不答。他想啜一口她的脸颊和胸部,想必她的身子也和脸颊一样像杏仁豆腐似的。在月色下,一切龌龊阖过错都被皎洁的月光覆盖,得到片刻遗忘。

“我也想。”没等到女招待的回答,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意外地,他无法在这个女人面前撒谎。如果可以,他也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自怜自哀,将内心储藏的悲哀和罪孽都统统盛出来给她。

女招待被这句话惹笑了,但见到他像念着一段悲伤的诗的神情,立马止住了笑,然而脸上还存留几分笑意。她想把话更多的引到他身上:

“看的出来,你来的时候穿着监狱里的衣服。”

他本以为女招待脸上的笑意能安抚他的伤口,她轻轻吐出的字却温柔地擦破了愈合的地方。他那种彻底的绝望是无法被月色、女招待、自由生活的憧憬而彻底分离的,一晚也不行。

他猛地不敢再在她面前显露衰弱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光洁的脸上,不打算接住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或作出冒失的举动,而是又提了一个问题,一个大胆的问题:

“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女招待闪烁着月光的眼眸垂下了去,嘴唇抿了抿的水红色变为了暗红。

她显然不是第一个因他的挑逗显出窘态的姑娘,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与慌张。沉默着,他望向女招待头上的蓝色发带,以及夕阳褪去后在她脸上停留的酡红。她将头压得更低了,起身离开。他立即追了上去,她的身影让他发霉的情感完全变得鲜活。他逃出来,还活着,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成了一只凶猛、顽强的动物,只追求感受。所以他轻轻用拇指、中指和无名指捏住她的肩膀,再移到她身前,跟随自己想要拦住她离去,和她逃跑的感受。

她抬起眼帘,迎上了他今晚成百次停落在她身上目光。一个英俊潦倒的逃亡者,非常危险,非常脆弱,非常容易迷恋上。

他抬起手将她脸庞的发丝拨去耳后,指尖触碰到了细腻柔软的脸颊。她怯怯地站着,又垂下眼,向后退了半步。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每一次抚摸就像是在沙漠里下了一场小雨,那些沙慢慢变成湿润的土,将来土里还会长出花草树木,成为绿洲。他的脸渐渐贴近她,感受她的气息。女人的呼吸多美好,特别是当她还是陌生人的时候。他克制住自己颤抖的膝盖,害怕出岔子,但抚摸她的手还是不小心弄掉了她的发带。

一切戛然而止。

她猛然推开了他,逃进厨房,关上了散射出黄灯的门。他想跟上去,在她推开厨房门的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但他只是空落落地望着那扇门,指间夹着她的发带,发觉自己是无法跟随除绝望以外的感觉的。

他看着这条发带,发带的蓝色让他想到大海。他想有一天和她不只是在沙漠攀谈,还能在海滩上攀谈,在日落的时候,看着摇晃的暗蓝色海水溢起稍纵即逝的浪花。思绪的海浪把他涌入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将这条发带铺在脸上,贪恋这上面女招待头发的香味。波涛汹涌的大海剧烈地撞击他的心墙。


房间里有风吹来,差点吹跑了他脸上的发带。他只好对折这条发带,放进裤子口袋里。他不耐烦地翻动着身子,终于恍惚觉得有了些睡意。他又突然想到缓解痛苦的人亦带给他精神上的痛苦,那么能拯救他的人是不是也会让他坠落地狱,心头的浪花便又肆起。他眯眼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也注视着他,但它并不了解他的痛苦,没有什么要带给他,指引给他的,也不想让他去到它那里,于是他缓缓地去向了梦里。

他梦见女招待在他的床上醒来,重重地叹气。他连忙撑起身子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像风一样,执起他的手。他把头贴在她的锁骨上,酥麻感流变全身。他空出的一只手抚着她沙一样顺滑的头发,神魂颠倒就要瘫软,手不自觉地加重力度。

她的头发真化作了沙,散落到床上,他只握住了她的发带。她的面庞、身体,床头柜上的油灯,身旁的椅子也都开始化作沙,天花板上倾下来的沙迷乱了他的眼睛。黄沙像海浪一样淹没着他,眨眼间就被沙埋没过腰了,他诧异而慌张地疯狂挣扎着要爬出来。

他被梦中的挣扎惊醒了,想翻身再睡一会儿,却发现动弹不得,周围全是沙。他被埋在温热的黄沙中,只露出了一只手和一个头。他被暴晒在自己再熟悉和痛恨不过的沙漠里,没有旅馆和女招待,也再也没有明天了。他抽泣着,吸进呼出,直到他的世界完全化作一片吹不散的沙。

一周后,一路追捕他的两个小镇警察终于寻到了他脱水的尸体。

“摸摸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灰色寸发的老警察命令着另一个比他矮瘦年轻的警察。

那警察只好蹲下来检查他的尸体。

“报告长官,他口袋里有一条蓝颜色的发带。”小个子警察递给他一条发带。 

“怎么会有女人的东西?” 老警察接过发带端详,只觉得眼熟。

“哎呀,”他突然大叫一声,“就是那个死者的遗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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