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春天里,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清明,谷雨,小满,再很快便是芒种,麦子要成熟了。村里地多,单凭父母两人是收不过来的,须得孩子大人齐上阵,这活儿才干得热闹而紧凑。
等到麦子要熟的那几天,父亲每天都要去地里,摘一只麦穗,搓出一把麦籽来,吹掉麦芒,放在嘴里,眯着眼睛,一脸幸福地嚼着。等到合适的日子,麦穗隐去了青芒,一只只溢着成熟的喜悦,收割的日子便到来了。家家户户,提前半月便磨好了镰刀,编好了草绳,准备好口袋,牲口喂足了料,车子做好最后的检修。到了动镰的那天,几家约好了一起出发。一路上说说笑笑,赶到天亮前便到了地里。大人们二话不说,在各家的地里一字排开,埋头便开始收割。三四陇,用手拢了,靠在腿上,拿镰刀那么斜斜地、轻轻地一拉,再用镰刀一勾,一大把麦子便到手了。然后放到地上放好的草绳上,约莫放够了一捆的量,便再继续向前,然后又是一捆。不一会儿便走到另一处地头,稍稍休息,擦擦汗,抬头看看邻家正割的火热,便顾不得许多,赶紧继续返回,又是三四陇。
我跟了父母来,在车上还睡了一觉,此时眼睛还没有睁开,只嚷着为什么这么早便来。但等到睡意全消,却也被这火热的劳动场面所感染,跑去拿了一把镰刀,要在父母面前好好表现。父亲看到,抬头喊一声,别割了手!我答一声,心下却想,怎么会!割了腿倒还是有可能的,怎么会伤了手呢?父亲可真会唬人。等到一动手,却没想到麦秸怎么会这么滑溜,镰刀顺着秸杆往上,噌地一下,差一点点就削到了手,吓的我呀的一声。父亲他们却笑了起来,看我没事,又不再管我。
我割割停停,间或跑到路边不远处的水沟里看看有没有好玩的,跑来跑去,一会儿便饿了。喊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吃饭呀?他们应一声,却并不过来;说句什么,又埋着挥着镰刀。一直到太阳上到一半,麦子也割了一半,父亲他们才放下镰刀,过来休息。擦了汗,拿过装着凉开水的塑料壶,先喝几大口水,然后打开篮子,拿出带来的煮鸡蛋,馒头,咸菜,有时买些糖糕,几根火腿。我不爱吃煮鸡蛋,反倒是馒头咸菜就着开水吃的津津有味。
吃过早饭,母亲接着割剩下的麦子,父亲开始拿草绳把麦子捆成一捆一捆的。等到母亲割完了,父亲也捆得差不多了,便把麦子往车上装。我们也帮着抱抱麦子,递递绳子,给他们打打下手。再忙一阵,一块地里的麦子便都装上了车,拿绳子勒好了,再坐下来休息会儿,等着同来的叔伯邻居各自收拾妥当,好一起拉麦子到场上。趁着这会儿空当,母亲便带着我们再遛几遍,捡一下漏掉的麦穗,直到没有明显的遗漏为止。
等到几家都差不多了,喊一声“走”,便一起出发。装满了麦子的三码车或者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显得有些笨拙。赶到中午的时候,把麦子拉到事先选好的场上。这场选的有些讲究,须是一处开阔的平地,容得下四五家地里收的麦子摊开来这么大,地面要平整,土质要硬,这才适合。等到几家都准备好,把麦子摊开在各自划好的一片区域,说声可以了,便叫了打场的过来。这是有专门给人打场的,家里有强壮有力的牲口,牲口屁股后面不拉车,却拉了一个石头磙子。赶场的人撵着牲口一圈圈地转下来,父亲他们拿着叉,每碾过一圈便用叉挑一下,翻一翻,把碾出来的麦子筛到下面,扫到一边。打场碾出来的麦籽,里面有很多的麦籽皮,麦芒,土,不太干净。还要扬场,就是趁着有风的时候,拿木锨把麦子扬起来,让风吹掉里面的麦籽皮,干干净净的麦子就一层一层地落在地上。这样周而复始,眼看着麦穗越来越少,终于所有的麦籽都离开了麦穗,打场扬场这个最重要的环节便接近尾声了。
孩子们最爱玩的还是麦秸。麦秸们被碾的细细的,软软的,不扎人了,大人们把麦秸挑在一边。一块地的麦秸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山,正是翻跟头的好地方。爬上去,闭了眼睛,一个空翻下来,跌到深深的麦秸堆里,要刨好一会儿才能爬出来。头上、身上沾满了麦秸,也不拣去,接着再上去。不一会儿,本来堆的小山样的,给孩子们趟成了平缓的沙丘。玩累了,就躺在麦秸堆上晒太阳。五月的太阳,暖暖和和,却并不是很热,和着麦子的香味,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直到大人把他抱到车上,也不把他拍醒,就像拉麦子一样把他拉回家。
收回家的麦子,多少还有些潮气,要晒几天的太阳。就摊在房顶上,拳头厚的一层。每天中午太阳正烈的时候,在上面趟几个来回,就算是翻过了。晚上也跟了父母到房顶上去睡,就躺在麦子们的边上。白天吹了南风,太阳把屋顶烤的热乎乎的,躺在那里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听着父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一辈子要都是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打场扬场的生活没过几年,村里便有了打麦子机,石头磙子便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守在谁家的门前或院子里,化作门墩子或石桌,度过它的后半生。再一两年,就有了割麦子机,轰隆隆开过去,麦子们便服服帖帖地躺在地上,只须收起来,堆到一起,等着打麦子就是了;镰刀也隐居了,渐渐生了锈,从此沉默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再不用担心伤了手。这样又过了两年,终于,联合收割机从开过来了。再到麦子成熟的时候,人们只需要拿着口袋,开着车到地里去。等着装麦子就行,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担心刮风下雨了。只是,那些招呼东邻西舍、一起下地干活的热火朝天的场景,也再见不到了。人们匆匆而来,收了麦子,再匆匆回去,去忙别的事情。再几年,市区东扩。曾经一望无际的田地,如今都被钢筋水泥所占领。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活,就这样在十几年之内面目全非。城镇化进程带来了貌似的繁荣,但是也摧毁了那些最原始的美好——人们谈的更多的,再也不是清明谷雨、小满芒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