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食物描写得令人垂涎?

文/舒明月

四年前我在机关里工作,对人生兴味索然的表征之一就是胃口奇差,有一阵子每天只能“量出为入”,估摸着一天的活动大概需要多少能量,换算成几片肉、几根菜、几团饭,分三顿逼自己吃下去。包里常备巧克力一类高脂肪高糖零食,一旦额外被领导吩咐了跑腿,奔走的同时就要及时补充能量。精刮算计地努力活下去,而这份努力本身,也成为我活着的一大慰藉。

我开始琢磨怎么能让自己馋一点儿。那年月机关里宴请还很普遍,我常有机会置身参翅燕鲍的珍馐丛中,口舌与美食交缠得并不少。只是福薄不足以承富贵,吃什么都木然而难以下咽。并且还总有煞不住的小家子气,面对一席佳肴却想着,这得是多少人辛苦一天的收入,愈发惶惶不可终餐。由此看来,砸钱吃好的这条道是走不通的。

后来又想到“氛围感染法”,即观察胃口好的人吃饭如何香甜,听他们咂嘴的声音,看他们喜滋滋的表情,期冀受到感染、胃口大增。

实行了几天,略有效果,却不料某天饭桌上同事说了句:“哎呀,真不喜欢和你一起吃饭,吃得那么勉强,害得我也吃不下了。”心里一凉,自卑不已,把氛围感染的一条道也从此绝了。

最后化解这场进食危机的竟然还是文学。尽管过去二十来年在坎坷世间多靠文学救难,但我还是没料想到它竟能如观音般现千手千面,说诸多法门。那个长夏的午后我去机关图书馆乱翻书,翻到从前借阅过的一本汪曾祺的集子,因为无事可做,就专拣印象不大深的篇目来重读。其中一篇《安乐居》——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鸡子。拌粉皮。猪头肉,——单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猪蹄,偶有猪尾巴,一忽的工夫就卖完了。也有时卖烧鸡、酱鸭,切块。最受欢迎的是兔头。一个酱兔头,三四毛钱,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钱,喝二两酒,够了。……这些酒客们吃兔头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儿,后掰哪儿,最后磕开脑绷骨,把兔脑掏出来吃掉。没有抓起来乱啃的,吃得非常干净,连一丝肉都不剩。安乐居每年卖出的兔头真不老少。这个小饭馆大可另挂一块招牌:“兔头酒家”。

…………

一块喝酒的买了兔头,常要发一点感慨:“那会儿,兔头,五分钱一个,还带俩耳朵!”老吕说:“那是多会儿?——说那个,没用!有兔头,就不错。”

…………

他爱吃豆制品。熏干、鸡腿、麻辣丝……小葱下来的时候,他常常用铝饭盒装来一些小葱拌豆腐。有一回他装来整整两饭盒腌香椿。

…………

他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小饭盒,里面有一双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块熏鱼、几只油爆虾、两块豆腐干。要了一两酒,用手纸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读着读着,我突然感到一种辽远的、空虚的况味自腹中升起,一路涌至舌根处的腺体,然后在嘴巴里疑惑地打了个转,最终随着一声唾液的吞咽,又消退回去,流落腹中。起初我没大留意,不承想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身体里各处更肆意地此呼彼应,很快就形成了淹然之势。我心烦意乱,放回书,匆匆走出图书馆。可怜的我一直走出了那幢楼,走到了无遮无拦的瓦蓝天空下,才猛然意识到:我这是——想吃东西了!

此前数月,我常常饿到腹内一片哀鸣,然而并不想吃东西。消化系统万马齐喑,只有胃这名最后的勇士在绝望呐喊。而那一天,喑没的部分终于蠢蠢而动,与胃君同声连气了。人在狂喜之下反而会生出克制来,我于是:迈开一名机关干部的沉稳步伐,亲切走访了附近的小街,视察了小街上的德州扒鸡店。

开了胃,吃了鸡,回去把汪曾祺谈吃的文字统统搜罗来读。有《黄

油烙饼》——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

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这些美食文字,效果好到有些匪夷所思。我略感不安,因为联想到青春期,常会出于某一隐秘的连接就狂热地爱好某物。不过我还是甄别出了两者的差异:青春期的爱好更多是一种“标榜”,是为了凸显自我而以某物(或某人物)来装饰,其实有表演的意味在;如今,“阅己无数”之后,我的思索行为显然真诚得多,因而也明智得多,大可不必再警惕地防范了。

我想,文学之所以在我身上持续地发生神奇效力,是因为很久以前,生存条件、天资禀赋、教养方式等种种外力就一齐导引我,将生命的热情贯注到了文学当中,此后多年这一“我与文学的共同体”有幸一直受到涵养蕴育,于是形成一个巨大的能量库。当遭遇生活困境时,我能够有意识地调用其中的能量,但也许更多时候,是无意识地神不知鬼不觉就用上了。这也就可以解释对我来说为什么《舌尖上的中国》的开胃效果远不如美食文字,因为并不存在一个“我与纪录片的共同体”。我还想到了为什么古人会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也”,因为癖好正是一个人生命力之所在。

无比感激这些善于写吃的作者们。他们的笔开疆拓土,而我的胃口也随之延展,文字刻骨铭心到什么程度,我对文字里的美食的情结就深到什么程度。《黄油烙饼》是汪曾祺小说中的佳作,由于这篇绝妙的小说,坝上风光和黄油烙饼都成为了我的心头所好。哪怕没有烙饼,烤面包涂黄油也可以吃出满满的欢喜。而《各种普通的食物最好吃的时刻》一文写到了好几十种常见食物,每一种又都写得那样细、那样真,简直可以用作我的“日常开胃大全”了。

在吃货当道的年代里,真希望能再多出几位这样有才的作者,以造福于先天不足的弱势群体——像我这样的非吃货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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