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大西北的小村庄，举目望去已是一片荒凉，远处山上光秃秃的，路边的树枝上的几片枯叶摇摆在冷飕飕的北风里，连那麦田里最后一抹绿色，也被大雪盖的严实。
虽已是午饭十分，也即使是万里晴空，但在这片黄土高原上，看似红红的太阳也没有抵过那刺骨的寒冷。我久居南方许久没有回家了，竟觉得这场雪很是稀罕，顶着这久违的寒意在路边晃悠，想着村里这几年的变化。
忽然，我听到一阵鼓乐声，我仔细辨别出这是丧乐，村里又有人去世了吧。我朝着丧乐传来的方向望去，不久就从小路拐弯的那一头出来一队人，远远望去，给黑压压的一片，同时人群里传来一阵哭声，悲痛的气味从路的那头弥漫开来。
随着人群走近，我看清楚了这个队伍，也认出了里面的大多数人，也很快判断出死者大致是哪家的。前面走着一个人，全身着孝服，一看就知道是个重孝(死者至亲的人)，他手里举着一个杆子，杆子用白纸缠着，顶端还飘着几条白色的纸条，按照我们的习俗，这条杆子叫做引魂杆。举杆的人边走边哭，在他身后是一群人，抬着棺木慢慢走着。
队伍越来越靠近，举杆的人从我面前的路上领着队伍走过，我看清了他。
不，是她！是个女人！
她全身素白，孝帽下的头发散落在苍白的脸上，随着抽泣眼泪流着，或是因为冷或是因为悲伤过度，嘴皮已然是青紫色了。她高高举着引魂杆，杆子上的双手，在这个雪后的冬天已经冻的发红。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毅然高高举着杆子，眼神悲伤而又决绝，我竟有些难过。我再次仔细端详她的脸。
天哪，是她，小芳！我的小学同学！我十年多未见的发小！
去世的谁？她的父母吗？不会，小芳尚有哥哥在世，如果是她的父母，按习俗，举起这个杆子的应该是她的哥哥。我重新打量了其他穿着丧服的人，竟多半是些孩子，而且人数不多，死者应该是位青年吧！
哦，她的哥哥，那个仅有30多岁的青年去世了。小芳为她的哥哥举起了引魂杆！我竟不自觉的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在我曾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我从未听说过有女人为谁举引魂杆，就连我父亲和祖父那辈人也未曾听说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引魂杆是一种垂直悬挂的旗子，丧葬时用以招引鬼魂。用一根长长的杆子做成，放在尸体旁边，一直到死者出殡。在出殡的时候，一般由长孙或长子举起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列。在死者被埋入坟墓后，引魂杆将被插在墓上，直到随风而去。
这一古老的风俗缘自于村民认为，一个人死后，灵魂却不会跟随肉体一起死去，而是在它熟悉的地方飘荡,这样的话，人就不能顺利到达阴间。于是，人们就想出并设计制作出引魂杆，用它来引导死人的灵魂，使得灵魂随肉体一起被埋到坟墓中去，或者说被送到大家心目中的天堂里。
一般它是由长子或者长孙举起，如果死者没有儿孙，则有侄子或者外甥举起，这种情况下，该侄子就会算做死者名义上的儿子，会写入族谱，同时会替死者尽部分的照顾家庭责任。
三
我带着满腹疑问回了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件事情。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
小芳的哥哥小伟，是十几年前我们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为了供他读书，家里的积蓄耗尽，连妹妹也辍学去沿海城市打工供他读书。他大学毕业后，在南方一座城工作几年之后，回到家乡参加国家招考成为了乡镇公务员，一份在村上很光荣的差事，这使得他的父母因穷困忍辱负重多年后，在村上也终于抬起了头。
只是好景不长，小伟身体慢慢出现很奇怪的症状，身体日益消瘦，最后瘦到惨不忍睹，慢慢呼吸困难，跑遍了西北各大医院，耗尽家里的积蓄，四处借钱，并呼吁社会爱心力量筹款等等，即使大家再怎么努力，小伟还是被病魔判了死刑，最后死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他的父母悲痛欲绝，决定按照家乡的习俗为他进行土葬。
可是问题来了，小伟没有留下子嗣，如果按习俗来说应该是他的两个亲侄子为他行孝，举起引魂杆子，让他入土为安。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堂兄还有嫂子跳出来，坚决反对让自己的儿子去履行这个义务。这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他们都心知肚明。
按照习俗，是因为让小伟的两个侄子之一给他举起引魂杆，但是如果他的侄子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成了小伟名义上的儿子，会记入族谱，然后必要的时候要替小伟承担照顾他年迈的父母的一部分责任。的确，小伟家目前的情况就是一个烂摊子，家里没有任何积蓄，并且负债累累，还有两个年迈的父母，有谁愿意自己的亲儿子成为这样一个家庭的儿子呢？即使是名义上的儿子，即使那部分的赡养义务也只是象征性的。再者，村里有传言说，小伟的病其实就是艾滋病，在村里人有限的认知里，这是一个伤风败俗的疾病。
在事情僵持不下的时候，小芳站了出来，对族人们说，由她来给哥哥举引魂杆，她不能让哥哥魂魄游荡，它必须和哥哥的肉体一样入土为安。
族人们听了她的话，开始窃窃私语，面面相觑。是的，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可以说这样的事情有些伤风败俗。但是大家都没有说什么，按规矩来说他们是反对的，但谁都没有站出来，稍微和他们家有点关系的族人，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去做这件事。所以最后大家沉默了，我算是默认了小芳的建议。
后来听说小芳在哥哥的棺材前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在村民异样的眼光里，小芳举起了哥哥的引魂杆，领着送丧的队伍，带着哥哥的棺材，送走了哥哥最后一程。
这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觉得这是一个不吉利的事情，觉得小芳太傻，不应该主动出来承担这件事，这会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不幸，甚至她的婆家都因此而对她有所偏见。
消息传的越快，大家议论的越多，大家越觉得小芳太傻，正如十年前她辍学去南方城市打工，省吃俭用供哥哥读书一样，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她太傻，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无论族人还是村里其他人，没有人肯借给她钱。
是的，很多时候，小芳都没有别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