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大学的时候,坐6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家放下行李就出门,呼朋引伴,饮酒做乐。现在回家,3个小时的飞机而已,进了家门却一头栽倒在床上,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见人,就想这么躺着。耳畔叮当声不绝,满身的盔甲松脱开来,落了一地。拉上所有的帘幕,深陷在黑暗里,深陷在枕头里,闻着自己的味道,睡在昨日的种种想法和心情里。
放满一缸热水,慢慢沉入水底。等气泡散去,在水下睁开眼睛。热水注下,声如雷鸣。仰面看去,水波荡漾。看着摇晃不定的天棚,就像是在异乡的梦中。在那些梦里,旧宅一次次出现,每一次如同水底看到的世界,一切荡漾不已,永远看不真切。一直到无法忍受,从水下猛然坐起。为秋天的冷风所拥,浑身颤栗,仿佛是为了再一次确定自己已经回家。除了这里,我只会淋浴,哪怕浴缸洁白如玉。只有这里,我会安然浸没,浑然不会顾及灰尘和虫尸。
第一晚回到家,时近午夜,家里却因为欠费断电。点了蜡烛,用手机上推特网,才慢慢打消第二天一早乘飞机离开的念头。烛光下怎么也睡不着,就着亮翻看《玫瑰的名字》。披了睡袍起来,举着蜡烛在每个房间里徘徊,努力分辨物件的轮廓。熬到早上七点,专门去吃早点,小锅宽面。在北京想了很久,特别是临起床前的轻梦里,总是梦见自己穿衣走下楼去吃宽面。然而道路漫长,从正义路一直走到春城路,熟悉的小店不是消失不见,就是换作了其他营生。宽面的滋味和以前一样,胃口却大不如前。出了店门,阳光洒在路面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仔细看去才知道,所谓的昆明老街已经修起来了。50步之外,是我朋友修的正义路。看一下石条的雕工就知道了,朋友是真正的昆明人,他在修自己的城,所以每一块石头都精挑细选,耗费无数工时雕琢出细腻复杂的石纹。而在新街上,放眼望去只有粗糙和粗俗,白惨惨的一片,毫无生气。
回家扫去尘埃,洗净地板,脱了鞋,开了窗,光着脚盘在椅子上等地板吹干。窗外没有一丝云彩,天蓝到快要滴下来。电话放在面前,却没有拿起来拨打的冲动。当我还在这城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坐在窗前。当我悄然回来,还是这么坐在窗前。我没有什么要通报的,也不知道见了面可以聊些什么。这城市里有几百万扇门,几千万扇窗户,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我需要开启其中的一扇门,坐在窗下。哪怕有天这城里全是陌生人,我也还会回来,找我的那扇门,那扇窗。大马哈鱼洄游,驯鹿北归,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言说。全是陌生人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不如现在就开始习惯,习惯做个陌生人。
总以为从城市到城市无非是地理的变化,现在知道自己无知。那是从一个世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进入北京,昆明就会隐没不见。回到昆明,北京便无法继续感知。你以为无间断传来的新闻、视频、声讯可以保证你不曾离去,却不知道每晚若不能看到灯火,拉下窗帘,你就不在那里。你离开,这里有你的传说。你回来,听人们讲你的传说。若一直不回来,你就会变成神话。当你变成茶余饭后的一部分,变成朋友们偶尔的回忆,你就已经被这城放逐。它的每一天里不曾有你,那么你又怎么敢宣称自己不曾离去?
踏空,住在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怀念家乡,回到家乡发现你错过了它抵达今日的分分秒秒。在CBD的玻璃幕墙上投射荞麦青青的幻想,站在曾经的荞麦地里却只看到新修的高楼大厦。倘若我不曾离开,那么我不会觉察变化,在时光里我和我的城市点滴变迁,一起变老。倘若我不曾归去,那么我不必回忆,在时间开始之前的世界和我无关,不必挂怀。需要一种公平,不要向异乡索要它所不能给予的亲切田园,也不要向故乡强求自己不曾一同度过的时时刻刻。需要一种和解,和自己。明白命运如此,人生如此,变动的世界里不会有一块属于你的不变之地。有的只是马蹄哒哒,踏上哪一条路都是归途,停留在哪里都是归客。只要不曾被拒绝,那么就感谢此间好客,日日好日。试着忘记怀念和疏离,学会蹈空。
昨晚看《这个杀手不太冷》(Leon)导演剪辑版,两个多小时,看三遍天就亮了。马尔蒂达想看卡通片,被姐姐暴打。当全家被杀之后,她逃进雷诺的公寓,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接着看她的卡通片。那是1994年,片子是《变形金刚》。在两处镜头中,出现的都是威震天。吕克贝松毒辣而真实,望见人性中的乖谬和顽固之处。如果有天我终于可以返回故乡,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大概念兹在兹的事情还是几时再走?有些人一辈子都是这样,遥望灯火的时候觉得温暖异常,渴望靠近。等到靠近的那一刻,却又被炽热所逼退,返身就逃。来来往往,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今天是中秋节,也是妈妈的生日,全家一起外出吃饭。饭后回家的路上,妈妈提起说要去挑选墓园。我没有做任何表示,秋雨突然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