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上)

山魈

恐惧、欲望和时间这整个运动就是你,这就是你的意识。你无法逃避你的意识,你就是它。——克里希那穆提

1(1)

等到李子坡的大雪下满了整片山坡,我和德胜哥就潜进无底林,等待山魈的出现。

我躲在半人高的雪堆后,瞅着德胜哥摆弄那杆乌黑的猎枪,一想到呆会儿要猎杀山魈,两排牙齿就紧张得直打架。德胜哥抿着嘴,笔直地趴着,将枪托架在雪堆上,嘴里不时呵出丝丝热气。

“哥,真不要紧么?”我问。德胜哥转头瞅了我一眼,不吭声。现在,猎杀山魈就是他的一切。而我,说实话,不过是个累赘。我只好学着他的模样盯着林子。雪一下,整片无底林更加大得不露边了,树木并排着交叉着怪物那样舞动着,吞灭了整片山脉,谁也不知哪儿是个尽头。间或,某段枝丫不知被哪只活物倏尔一碰,一片片雪就扑簌簌往下落,落到头上,透进脖子,没过多久,我和德胜哥都快冻成雪人了。

德胜哥不管不顾地盯着前方,下定主意天蹋下来也要杀了山魈。我却总是忍不住歪过头瞅他高挺的鼻梁,听他沉沉的气息。自打十二岁起,每年下雪天他都要钻进无底林,我猜他就是这样趴在雪堆里,像壁虎那样一动不动。杀山魈是他干得最认真的事,李子坡人都知道,我琢磨着兴许连山魈也知道,所以十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得手过。

今年不同。今年有我。除我外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陪他杀山魈。山魈虽说是邪物,却是一般人得罪不起的,更别说猎杀它们。德胜哥家几代人却世世代代和山魈打交道。李子坡人像怕山魈一样怕他们,害他们,赶他们,最终又忍他们。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那群人,他们能做的事就是吃饭睡觉打老婆,一扯到山魈,就像麋鹿那样一头扎进草堆里了。爸妈和姐也在这些人里头儿。我姐原本不是的,现在她叛变了,离开了李子坡,离开了我和德胜哥。幸好有我,如今我代替了姐,陪在德胜哥身边。很快,我就是第一个见证德胜哥和山魈之间战斗的人了。

以前我总是想不透,村里人怕死了山魈,德胜哥去杀山魈,该感激他才对,怎的反而怕他?怕也就罢了,背地里还会笑话德胜哥,说他打了这么多年山魈,连个屁都没打到。我爸就会这样说。这时我就狠狠瞪他几眼。以前姐也会这样瞪他,现在换我了。爸总是喝了几两烧酒,嗓门一扯:“瞪什么瞪!老大不小了正经事不干,打什么山魈,那是能打的活物么?要遭天谴的!”姐的脾气没我倔,听后就闷声不响。我可不干,现在我就要证明,那活物能打!现在就打给你们看!

林子抖了几下。可能是我的错觉。德胜哥的脸色却突然变了。没错,山魈就要来了。它们闻到了人的味道。它们要冲过来了,我马上就要见证这一时刻了。但林子只是抖个不停,我什么也没瞅着,只觉天乌压压的越来越暗,周遭满是竹林被雪压垮的哀嚎,夹杂一些莫名的叫唤声。突然,林子像被冻僵一样猛得停止了哆嗦,我耳边满是德胜哥粗重的呼吸。刚想张嘴说些什么,不料德胜哥手指一扣,枪响了,枪声活活要把人的魂魄震飞咯!我吓得尖叫一声,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德胜哥不见了,一排脚印向林子深处延伸。

2(1)

据老一辈讲,无底林的阴气邪气太重,所以聚成了山魈。有人说山魈像猴子,有人说山魈是独脚的野人,但李子坡大部分村民都认为山魈体型像男人仔,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谁要是惹了它们,就损阴德,折阳寿,这辈子不得安生。如果哪户人家碗啊柜子啊被砸了一地,被子扔在水缸里,饭甑里涂了粪水,醒来裤衩挂在头上,定是山魈做的恶事。不是男人仔,谁会这样捣蛋?对这档子破事,村民也只能忍了,被子重新晒一晒,饭甑重新洗一洗,不是自家的裤衩就偷偷扔了,反正李子坡人世世代代就是这么忍过来的。不过我们管山魈叫邪物,可不是因为它们会捣蛋。这些山魈还时不时会来勾人!晚上睡觉时还妥妥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这就是被山魈勾了去。有些人被勾走几天后就会被砍柴的发现,不是全身没穿衣服,就是满头的灰土,这样的人就算回来也是没救的。有些干脆就永远没了,指不定也成了山魈。

为防止山魈勾人,李子坡祖祖辈辈想了很多办法。最初的办法是做法事,请汤十四夫人下凡灭山魈。汤十四夫人是供奉在村庙里的佛,据说以前真有其人,善事做多了就升了天,有求必应,灵验得很。有一年,山魈勾人勾得有些凶了,村里不得已只好做了降神的法事,没想到法事做了一半,道士突然丢了帽子脱了道袍,一路狂叫着跑下山去。村民们琢磨着出大事了,这回连汤十四夫人也保不了他们了。那年村里就遭了泥石流,大半个村没了。有个遭了难的村民声称汤十四夫人托梦给他,说是山魈邪气实在过甚,要不是使了全身法力,怕是整个李子坡都要毁了。汤十四夫人最后流着泪说了一句话就消失了。她说:“李子坡人切莫再惹山魈。”先人信佛,听了这话哪里还敢硬来?硬的不成,只好用软的。村民们最后只得把吃的喝的送到无底林去,还顺带送些纸糊的假人,与真人一般大小,就放在林子入口处。据说过几天那假人真的不见了,山魈勾人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此说来,山魈虽是邪物,毕竟比不得人那般聪明。

不过我心里是亮堂的,山魈没有毁了李子坡,真正要归功于德胜哥的高祖父。据说德胜哥的高祖父年轻时来村子里干弹棉花的营生,日子久了,就和村里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对上了眼,大概也有些力气,深得那户人家的喜欢,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两人不久还生了一个儿子。李子坡全村姓李,高祖父却姓王,成了村里唯一的外姓。那年正是山魈最猖狂的时候,不管怎么送纸人都不济事。眼瞅这山魈惹不得又讨好不了,李子坡人急得团团转。这时有人突然说道:“汤十四夫人不是说让村里人不要惹山魈?”

“你这不废话么?”其他人说道。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说道:“那如果不是李子坡的人?”

这话提醒了众人。众人在李氏祠堂里合计了很久,觉着把高祖父送给山魈怕是不成,他们盯上的是高祖父的儿子,也就是德胜哥的曾祖父。当时,曾祖父还是个不会走路的男人仔,他虽然也姓李,但身上毕竟流着外姓的血咯。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过于恶毒,但一想到自家也有仔和囡,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山魈勾走,除此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心肠也就硬了起来。高祖父倒插门的那户人家原本在村里很窝囊,老头子老太婆整年病痛缠身,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一向是被人欺的。村里人大概也是因为这点,才打他们的主意。只是这回他们算盘没打对。据说德胜哥的高祖父听见风声后,也不怒也不骂,天天躬着身在家门口磨柴刀,一直将柴刀磨得在夜里都能发光。这一举动将前来取男人仔的村民硬生生给逼了回去。

这是整个故事我最喜欢的部分。我总觉得一声不吭在门口磨柴刀的是德胜哥,而我这个当妻子的就躲在屋里头。他铁青着脸,将柴刀在磨刀石上来回磨动,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大群人就这样看着他,他头也不抬却满身杀气,谁也近不得身。李子坡的男人平时全是些窝囊废,只是聚到一块儿才有了胆量,听那磨刀的声音,就像刀刃在脖子上剃来剃去,谁还敢上前?一个个就这样灰溜溜走了。

事儿还没完。大家见硬攻不成,于是又另想了招数。既然高祖父杀气如此之重,又是真正的外姓,不如让他去杀几只山魈试试?不管高祖父死还是山魈死,总之与李子坡人没半点干系,和汤十四夫人的警告不相冲。大家觉得这主意比第一个还要好些。他们合计后派了一个口才好的老者去和德胜哥高祖父说理。高祖父虽没让他进屋,但见是一位老人家,也就不十分凶悍了。老者摸着胡须说:“仔哎,李子坡人都愧对你咯。取你儿子的事大家以后定是不提了,就当灌多了粪水糊涂了,成不?”

听到不再打自己儿子的主意,高祖父这才点了点头。不想那老者表情突然一变,眼睛就泛红了:“仔哎,这样下去我们李子坡人也没法活了,什么路数都想尽咯,那山魈却越来越狂。今天,就当是我这老不死的来求你,要不,你去杀只山魈试试?全村只有你成,要杀得了,你家男人仔不是也得平安?”说完,流了几滴老泪。听完老者的话,高祖父回屋抱着儿子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提着柴刀真的就去杀山魈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原来,德胜哥杀山魈的理由在他没出生前就已经有了。

3(1)

德胜哥也姓李,但谁也没把他看成是李子坡人。他总是绷着脸,再加上不会说话,就算整个冬天都混在山上,李子坡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突然谈起他时,也只会冷笑着说一句:“哦,那个哑巴大概还在杀山魈咯。”平时在村里,李子坡的男人也尽量不和他打照面,小时候不明白,后来我就亮堂了,村里男人在德胜哥面前都会觉得羞愧,就像我在姐面前感到羞愧一样。村里根本找不出一个男人比他更俊了。不,天底下都找不到。可恨的是,李子坡也找不出一个姑娘比我姐更美了。

我觉得村里的姑娘都在打德胜哥的主意。她们一边瞅着他梧桐一样笔直的身体,一边暗暗叹息:“如果不是外姓,如果不整天琢磨着杀山魈,如果不是个哑巴,现在他就是自己的男人咯。”我看不起她们!喜欢就是喜欢,和山魈有关系么?和外姓有关系么?我晓得德胜哥也瞅不上她们,他在村里会理睬的只有我姐。自打我姐进城后,就剩我了。他岁数比姐也大不了几岁。听姐说,德胜哥小时候就很可怜,正应了他一家中了山魈诅咒的传言。八岁时,爸死了,妈也没活成。十二岁之前,他独自窝在那间多年失修的破房子里,靠村里少数几个善心人给了几口饭才活下来。但他也并不感激这些人,只是一到农忙,也无需人搭话,绷着脸去帮那几户人家干活,不要报偿,年年如此。

如果没有那件事,德胜哥估计也不会和姐搭到一块儿去。有一天,姐到田头拔母猪草,就在快装满一篓时,她觉得手一麻,多了两个口子——她被躲在草丛里的毒蛇给咬了。那蛇咬了姐后就扭着身子哧溜哧溜逃走了,只剩下姐。她吓坏了,在田头呜呜哭了起来。哭声被德胜哥听到,他跑过来二话没说,把姐的手放进嘴里拼命吸。姐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他吸自己的血,又吐到草丛去。后来她才晓得那蛇叫“三步倒”,人被咬后只要走上三步就必死无疑。多亏了德胜哥,毒血才被及时吸走。只是想不到,救了她,德胜哥自己却一头栽在田里。姐大声呼救,才有几个村民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家。

虽然人没事,德胜哥的嘴巴却肿得像馒头。姐就一直在身边照顾他。因为进不得硬食,姐就煮了粥,磨了山药汤,熬了米糊,又四处张罗清毒的药,还顺便将他那破屋子整理干净了。大伙儿都晓得德胜哥救她命的事,就算姐招摇着从他家门进进出出,也没敢多说半句闲话。身体好后,虽然没再给他烧吃的,但多少走近了些,德胜哥那张俊脸也不再紧绷了。那时我还小,但总觉得姐比以前更水灵了,身体总是发出阵阵女人的香味来。一来二去,村里人都知道姐和德胜哥好上了。我爸在村里听了些风凉话,哪里还坐得住?他喝了几杯酒,光着膀子,露着突突的肋骨,坐在板凳上问道:“你和德胜那仔的事儿算真的么?”

姐低着头一声不吭。爸一看这情形,果然八九不离十了,于是猛得又喝了酒骂道:“你个憨囡,难不成被山魈勾了魂么?那仔长得再俊,也就是个哑巴。再说,你见嫁到他家去的女人有好下场么?”

“谁……要嫁给他?”姐红着眼眶低声争辩道。

“不嫁最好,要嫁我打断你腿。”爸满意地说。他又咕噜咕噜喝起酒来。

姐气得哭了。

姐是个软弱的女人。我想。如果是我,一定和爸争到底。便是断了情分,也跟定德胜哥了。怎的当初被三步倒咬的人不是我呢?只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没被蛇咬,却陪着德胜哥来杀山魈了。杀山魈才是德胜哥的营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陪他才算得上是他的女人!

1(2)

德胜哥不见了。他去追山魈了。我却连山魈的影子都没瞅到。虽说无底林茂密得一进去就瞅不着影,但德胜哥也跑得太快了,真正是眨眼的功夫,就这样“嗖”地没在林子里。我只好翻过雪堆,顺着他的脚印追去。一路上,只听到“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也不知追了多久。雪原是一点一点地下,后来猛得变了脸,借着风力使足了劲灌下来。不出半刻,天与地都要被雪给填满了,德胜哥的脚印早没了踪迹。最初我还往紧了跑,出了几里地就气喘个不停,只能慢慢挪步了。无论怎么走,总是一样的雪,一样的林,周遭几乎没有变化。我疑心自己不过是在林子里打转,但又没有明显的证据。不过有一件事情是亮堂着的,就是离了德胜哥后,我已经陷在满是风雪的林子里没法安生了。

前方是雪,后方也是雪,我就被罩在风雪里,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一片死白的颜色。我越走越慌张,倒不是因为怕死,真正是奇怪,眼下全然没有怕死的念想。我怕的是落单,是找不到德胜哥,是只剩一个人在世上。我挂念德胜哥,怕他也和我一样迷了方向。挂心时也稍微有些埋怨,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就去追山魈了呢?要是心里有我一分半分,会这样做么?但我更恨的是自己,怎的怕枪声怕成这副模样?难不成德胜哥是嫌我这样胆小,才抛下我的么?

这样一思忖,对于德胜哥是不是真的记挂我,一下子就失了信心。那杆猎枪“砰”的一声就把我和他之间的连线给打断了,也把我给打醒了。我现在才晓得,不管是以前还是眼下,他从来没有记挂过我,也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他唯一做过的事,就是拉着我的手,将我牵进了无底林。怎的我能断定陪他进了林子,就是进了他的心?怎的我能断定陪他杀山魈,就会成为他的人?我真是傻咯!

两条腿从雪里轮着拔出来,迈一步,又插进去。脚底起先针扎一样的痛,但现在已经麻得像两段木头了。雪朝我的脸扑来,砸得生疼,得不时背过身才能吸上几口气。我晓得走不走下去都一样了,前方根本没有能躲雪的地方,除了德胜哥,也没人会来救我。再过一会儿,就会没了体力,哪怕有体力,眼瞅着天也会暗下来,终归要成无底林里的鬼了。这个念想一上来,全身都没了劲头。我疲惫地停下,靠在一棵附满了冰的树上,连着叫唤了几声“德胜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叫唤声很快被风雪给顶了回来,连自己都听得不很透彻了。

这样的风雪,几百年都难得一遇,别说是我,林子里的活物怕是都死绝了吧?但我突然想到了山魈。就算其它活物死绝,山魈也是死不了的。无底林是它们的地盘,就像李子坡是我们的。我们要是互不侵犯就好了。我们要是各活各的就好了。但要真是这样,我又是为了什么闯到无底林的?真正是为了德胜哥么?我总觉着这个念想有些不对,又摸不着正确的门道。

不出一会儿,我就冷得全没有了力气,缩成一团,牙齿直打架。人一辈子的命还真是说不灵清,前一刻,我还那么幸福地盯着德胜哥,以为自己得了汤十四夫人的庇佑。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我的德胜哥,我的全世界,马上就要没了。我逐渐感觉不到风声也感觉不到雪。一切明明都还在眼前发生着,我能瞅到,我能听到,却传不进身体里。不知这算不算死前的征兆?总之一切都安静了,也不冷了。心反倒清静得很,像是另一个自己在瞅着我。“要是知道是这样个死法,上天怎的还要生下我?”我瞅见她问。

眼前开始有些迷糊了。雪花横横斜斜地飞着舞着,一会儿交错,一会儿平行,一切全都成了白玄玄的天地。白得久了,慢慢就暗了下来,慢慢就全黑了。我感到自己快闭了眼睛,但这时有个人在白与黑的影子中间向我走来,我能听见他双脚踏在雪里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2(2)

德胜哥的高祖父虽然生猛,但在山魈面前仍然不太顶用。这给了李子坡人很大的打击。所幸这样一闹腾,山魈也受了惊吓,李子坡村暂时得了安宁。只是可怜那一家子,听说高祖父没在林子,两位老人过于悲痛,先后随他而去,只剩下高祖母和刚出生的男人仔。据说高祖父怕自己遇到不测,走前特意给仔取了名字,姓李,叫李敢。

大伙儿心里亮堂着,晓得高祖父的死和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出于难以言说的愧疚,从此也不再随意欺侮这对母子。高祖母外表柔弱,但也是个烈性子,她一个人咬着牙将德胜哥的曾祖父李敢带大。李敢到了十六岁,高祖母就生了重病,有一天,她把李敢叫到跟前,睁着怒眼说:“仔啊,你要报仇!”

说完,就死了,据说眼睛始终没有闭上。就是“你要报仇”这四个字,把李子坡人吓坏了。人们一个个都咬着耳朵,高祖母是叫李敢向谁报仇呢?是山魈还是这一村子的男女老少?

这段故事我是听村里的赤脚医生说的。赤脚医生也是听他的先人说的。据说他的先人替高祖母看病,当时刚巧在场。我觉得这故事有些不太合理,那么重要的遗言怎么能够说给外人听?我问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叹了口气说:“这就是那个婆娘的高明之处咯!”

十六岁的李敢长得像妈不像爸,细细瘦瘦的,以他的体格,怕是连只鸡都抓不住,是受欺侮的料。但因了高祖母那句话,李子坡人对李敢总有些顾忌,再加上他那神神叨叨的性格,平时能躲就躲他远些。据说平时李敢在山里干活,总是对着空气说话,还带着一脸傻笑。别人问他到底在和谁说话,他就说:“咦,你旁边不是有人么?”活生生把人吓死。

虽说李敢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李子坡人后来终于晓得,村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善良的人了。不要说人,就连小动物他也不敢伤害。冬天下大雪,他就到地里捡冻伤的麻雀,捡回来养着,好了再放回去。夏天山里发洪水,有人家受灾了,他把全部食粮都送给人家,自己捡野果充饥。这样的人,怎的会有报仇之心?高祖母的遗言看来是所托非人了。但人们不确信。他们还需要继续瞅着盯着,定要搞清楚这小子是真的善良,还是报仇时机未到故意装的。要晓得咯,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就连喝碗水都怕被噎死,何况一个大活人整天在眼前走来晃去?

据说李敢二十多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位化缘的和尚。李子坡村不常来外人,加上全村信佛,对和尚自是礼待有加。那天李敢正扛着一担柴晃悠悠地从山上下来,麻雀全歇在扁担上和肩膀上。那和尚见了大惊,连忙上前冲他合掌。李敢傻笑着回了礼,却将那麻雀吓得全飞走了。和尚看了曾祖父的面相,突然泪流满面转身离去,嘴里大呼“可惜”。

究竟怎样“可惜”?李子坡人又害怕又好奇,一个个又咬着耳朵,有的说李敢和汤十四夫人一样善良,定是有佛缘,未入佛门所以可惜。但这个说法大部分人不同意,要真是这样,和尚何必流泪?指不定是李敢以后有可怕的变故,将他的佛缘毁干净了。大部分人都相信后面的说法。不过,又是十几年过去,李敢还是乐呵呵地活着,都三十好几,还在打光棍。仔细想想,就算他再善良,这细胳膊细腿的,身上还流着外姓的血,有哪户人家肯将姑娘嫁给他?

正当人们逐渐忘记和尚时,可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年正值高祖父忌日,村民听到李敢家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人们原本对他家有些忌讳,几乎从不主动踏进门口,不过后来实在忍不住好奇,一个个探头探脑走了进去。他们发现李敢坐在床上,怀里竟然抱着一个男人仔,才几个月大,浑身是毛,奇丑。人们大惊失色,问李敢这仔打哪儿来的。

“山神给我的咯。”李敢细声细语地回答。

“李敢,你要说实话,这仔打哪儿捡来的?要是别人家的,也好送回去,你光棍一个怎的能养?”有人不死心,拐着弯问道。

但李敢一口咬定就是山神送的。

“你总是唠叨山神山神,那我问你,山神长得什么模样?”那人又问。

李敢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说:“不就和你们差不多?但浑身是毛,和这仔很像咯。”

人们听后脸色铁青,一个个不声不响走出了李敢家的门。李敢这辈子从来没有娶过女人,村里人心里亮堂着,那个满身是毛的男人仔,也就是德胜哥的祖父,是山魈送的。

3(2)

为了阻止姐和德胜哥相好,再加上这几年往城里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爸索性托隔壁村一个女人把姐也带进了城,说是城里撒泡尿都能捡到钱。我家在李子坡也算不上好人家,妈因为生了两个女儿,就欠了钱一样整天哭丧着脸。在李子坡,没有“带把儿”的后生,就处处受欺负。眼见爸妈岁数大了,就算没儿子,也总得有人养家。姐没法子,只好离开村子,给爸挣钱长脸去了。

姐离开时二十岁不到,德胜哥刚刚二十出头。一个美貌,一个俊俏,本是李子坡最般配的一对,就这样活生生被拆散了。现在想起来,我不知是该感谢爸还是恨他。我记得那时天还没亮,姐就起床离开了李子坡。爸妈知道我会闹腾,也没叫醒我。醒后,我摸了摸姐的床,枕头全是湿的,想来是哭了整整一宿。我经常好奇,姐有没有偷偷去见过德胜哥呢?两个人有没有抱在一起哭过呢?这些姐定然是不会告诉我的,德胜哥也不会。但我想,姐真要是铁了心跟定德胜哥,生米煮成熟饭,生个仔下来,爸催逼有用么?这话我一直没和姐说,省得她害臊。

那段时间很少见德胜哥,他脸绷得更紧了,眼睛发红,恨不得将整个李子坡一口吞下去。姐一去就几年,期间只有除夕才回来,过完小年就走。她有时也会故意装成闲聊的样子问我德胜哥的近况,但我什么都不告诉她。过年时姐是见不到德胜哥的,他早就带了干粮冲进无底林杀山魈了。但姐应该晓得他在哪儿才对,怎的还来问我?我琢磨着,她只是没胆量去林子又不肯承认。换成我,别说无底林,就算刀山火海也敢去找!这世界只有我才愿意陪他杀山魈。

过年,每户人家都回家团聚,一大桌一小桌的,是李子坡最热闹的时节。我家也不例外,姐在外也确实赚了些钱,爸妈皱纹都笑开了,一家四口穿着姐在城里买的衣服,围成一桌吃年夜饭,那场景多温暖,好像当初哭湿枕头的事都不存在了。但德胜哥呢?他躲在林子里,躲在雪地里,躲在寒风里,村里没有一个人记挂他,就算他死在林子里也没人替他掉一滴眼泪,陪他的只有从不露脸的山魈,只有一辈子的死敌在默默瞅着他。这样一想,我就觉得眼睛酸酸的。

后来几年,姐变得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会打扮。回来时满身都是香水味,脸上涂的粉里三层外三层,一包包的化妆品把我眼睛都瞅花了。我知道,不管走到哪儿,她都不再是李子坡的人了,李子坡的女人可不是这样打扮的。爸妈虽然看不惯姐的扮相,但每年都花着她赚来的钱,嘴巴早已没了当年的利索,反倒有些奉承她了。说实话,我原本是有些同情姐的,但自从她变得越来越风骚,越来越看不起爸妈,我就晓得,她现在眼里早没了德胜哥,不,整个李子坡都不在她眼里了。城里真是容易让人变坏的地方。又过了几年,姐推说忙,索性连过年都不回家了。爸妈到了想抱外孙的岁数,有时也会唠叨几句,说姐没良心,进了城就忘本。他们三天两头托人捎信叫她回来,那焦急的模样和以前送她走时一模一样。

瞅着爸妈为姐的事苦恼,我就忍不住直想笑,有时还在旁边煽点风加点火:“当初不是你们逼着姐走的么?”爸刚好有火没处发,马上操起一根棍就冲我来,我在房前屋后上窜下跳地躲他,嘴里嚷道:“你们也想逼我走么?”这样叫很灵验,爸的手马上软了下来,妈的泪马上涌了上来。我有一种替德胜哥报仇的感觉。

确实,自姐走后,德胜哥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了。这一点,李子坡人都能感觉到。比起山魈,似乎人更近他不得。和姐一样,村里的姑娘有些走了,留下的多半也嫁人生了仔,当年冲着德胜哥偷偷流口水的女人全都选了别的男人,全都是些没气节的婆娘。越是这样,我就越发同情起德胜哥来,总觉得汤十四夫人让我生在李子坡,就是冲着他来的。

1(3)

雪停了。风也停了。无底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这些可怜的老树,一棵棵的紧挨着,它们大概也冷极了。能听见脚步踏雪的声音,但不是我的。这些声音在我耳边响了一阵,有时很急,有时又很慢。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除了树,什么也看不见。这些树在我眼前晃动,难不成是它们在走路么?我大概已经死了,不然树怎的会走路?

记得以前,我经常坐在村后的山坡上看着这片林子。它们是那么茂密那么严实,好像说书人讲的那种谁也攻不进去的城池。临近半山腰的地方是无底林的入口,一排竹林守着,李子坡的人说里面经常能听见动物在叫唤。但谁也不敢进去。几百年来,除了德胜哥家的几代人,没人有这个胆量。别说进去,他们说就算走到入口,都觉着里面有阴风吹来,被吹着的回家都得生场重病。这哪里是什么林子,简直就是通往阴间的黄泉路!小时候,谁家仔或囡要是不听话,大人们就会威吓说要送他们进无底林。这句话真管用,孩子们都会硬生生地止了眼泪,惊恐地张着嘴巴,像个傻瓜。

就是这样让人害怕的林子,我怎的就进来了呢?我怎的就忘了害怕?眼下李子坡人会怎样说我?爸妈和姐又是怎样的处境?爸还会发火不?妈还会哭不?姐会从城里赶回来不?全都不晓得了。我能记起的,只是那一张张李子坡人的脸,他们从村子里走出来,一个又一个,瞅着我,活生生的,全是同样的表情。

觉得胸前有些暖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我终于晓得自己正趴在别人背上。不是树在移动,移动的是我。我张了张嘴,叫不出声。但我心里亮堂着,背我的肯定是德胜哥。我没死。不,还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德胜哥也没死。

德胜哥的背是那么宽厚,德胜哥的脚步是那么稳健。刚才那场雪对他完全没有影响。毕竟每年下雪天,他都会进这片无底林,一直呆到来年冰雪融化。除了山魈,他也算得这片林子的半个主人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好像非常清楚自己去向哪里。不一会儿,风又开始谙谙地叫了,林子里也有活物在周围阴森森地啼鸣。四面的声响越来越多时,德胜哥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了。我抬头越过他的后脑勺瞅去,一个洞穴出现在我眼前。

2(3)

李敢硬是将那满身是毛的孩子养了起来。这事儿在李子坡炸开了锅。村民们感到这毛仔来得实在邪门,又聚在一处试图想出应对的方子。据说在李子坡那不大的祠堂里,大伙儿议得挺热乎,这光景与德胜哥高祖父在世时差不离,只是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李子坡人早已换了一拨。虽然大伙儿重视这件事,看法却有些分歧。部分村民认为就算那男人仔来头不明,要不要养那也是李敢自己的家事,这样兴师动众实在荒唐。但更多的村民却疑心重重,其中有一个口才好的抹了抹口水说道:

“我说凡事可不能用一只眼去瞅!要是别人家,养狼养狗还是养仔,随他们高兴咯。但你们想,自李敢先人来李子坡后,我们村可有一天好事?别瞅他整日笑呵呵,在我看全是装的,他老娘早有交待,装术高明着咯。还记得那和尚不?连他也被骗了,不是后来大呼可惜了么?”

另一个反驳道:“瞧你这话说的,哪有人能装一辈子善人?自打他小时起,真正连蚂蚁也不敢踩,你倒是装装看?”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尤其是那几个遭过涝灾的人,都受过李敢的恩惠,此刻更是力挺李敢。可以这样讲,德胜哥这个家族几代以来,就数李敢的形象好。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可怜他只顾着在家养毛仔,完全不知村里人在背后的举动,也不知大难将临头。两派就在祠堂里你一句我一句拉扯,就连灵位上的祖宗都听腻了,也始终没有商议出个好法子来。正僵持不下时,有个老者站了出来,捻着胡须说道:“依我看,咱们这么争也不是办法,不管那毛仔是山魈送的还是上天给的,要去要留还是交给汤十四夫人评判妥一些。”

此话一出,众人都称好。最后大伙儿一合计,到底不能瞒着李敢做这事儿,于是一致又推那老者去李敢家。

“是当初踏进高祖父门坎的老者么?”我在听这个故事时不禁插了话。

“不晓得。从岁数上说总不太像咯。我这不也是听祖辈说的么?”讲故事的村民抽着旱烟道,“囡哎,你要听这故事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凡是关乎德胜哥的一切我都想了解,要是可以,便是他前世为谁也想打探个明白呢!于是他深深吸了口烟,又接着往下讲。

那老者进了李敢的家,李敢抱着那毛仔走来走去,正哄着他睡觉。见李敢与那毛仔十分亲昵,简直和亲生的无异,联想起高祖母那句“报仇”的遗言,心中更觉此事十分邪门了。老者捻了捻胡须,坐下道:“仔哎,这个男人仔不可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咯。你总不能这样养着。”

李敢说:“他是山神给我的。我便是他的父他的母。”

老者知道李敢本就是个硬实的人,很难开窍,于是又劝解道:“你怎知那是山神?山里邪物多着咯。要是山魈送的,那就是祸端,你不就害了整个李子坡么?你不记得你爸当年遭的罪了么?那时你还小,因那山魈,村里可发过一场泥石流!”

“他是山神送给我的。我便是他的父他的母。”李敢也不辩解几句,又硬生生地说。他一来二去的只有这句话,弄得那老者无计可施,最后只能狠狠心说:“仔哎,这事儿村里人可不能由着你。”

这毛仔虽才几个月,却似乎晓得老者话里头藏着的凶险,这时突然大哭起来。哭声却不像一般孩子,尖利得很,直钻得人耳朵生疼。老者更加断定,这仔绝非善类。李敢连忙哄着毛仔,又转头问道:“那你们要怎样?”李敢的神情就像护犊的牲畜,和高祖父当年一样,大有和全村一战的决心。老者瞅这情形,晓得劝他不如劝自己的膝盖,于是试探着问道:“让汤十四夫人评判如何?”

“要是汤十四夫人不肯让我养他?”李敢一步步逼问。老者不觉退了几步,说道:“那就送回山里去,成不成?”

“就算是虫子也杀不得的,这仔送到山里还有活路?山神将他送给我,我便是他的父他的母。谁要送他进山,我就只能和他拼命咯!”李敢铁硬地说。别瞅他细胳膊细腿,和高祖父一样都是条汉子。

老者只好灰溜溜出了门,将事情大致说了,还添了不少的醋。“他说谁要动那仔他就要杀谁咯,反了天了!”老者气呼呼地说。

“我倒要瞅瞅他究竟怎么个杀法!”有人冷笑道。这声音得到一片附和。但在这附和里头,多少又有些惧怕的味道。一个人叹息道:“李敢想是被山魈给迷住了,性情大变咯。他原本可不是那样的人。”就连力挺李敢的那些人也有些害怕起来,再不敢帮他说几句。

“依我说,这事还真不一定是他的错。被山魈迷住,谁还有本事逃?照理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救他!”不知谁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话似乎提醒了众人。大伙儿一拍脑门,对啊,怎的就没想到呢?咱们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好么?这样一想,思想就统一了,行动纷纷积极起来。

接下来几日,全村人都拧成一股绳准备降神,为挽救李敢而努力。

要请汤十四夫人降神,得先请道士。只是李子坡村名声不好,上代的泥石流事故在道士中传遍了,就算到现在也没几个道士敢来李子坡做法事。最后请得一个只跟师傅学了数月的小道士,降神日子也定在第三日。

那日来时,虽未入深冬,天竟无缘无故下起雪来,山中气温直冷到人们心里。时辰未到,汤十四夫人庙就挤满了全村的人,那小道士也弄好了装扮,直等时辰一到就可降神。这降神是极其玄妙的,到时汤十四夫人就附在小道士身上,一年吉凶,旱涝灾祸,全在他那一张嘴上。

人们都在静静地等候这个时辰,等着降神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然而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有人“哧呼哧呼”跑来,边跑边嚷:“不好咯,李敢带着毛仔跑啦!”

“跑啦?往哪儿跑啦?”众人似乎还不相信。

“山呀,就山里那片林子呀!”

3(3)

姐像妈,漂亮得和庙里的汤十四夫人一样,皮肤怎么晒也不黑,一拧指不定能拧出水来。我像爸,长得黑还不算,还有一个蒜头鼻,满脸雀斑,足足比姐矮一个头,粗一圈腰。上天真是不公平,明明是一窝生的,只有我成了长歪的瓜枣。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惨的人。正因为觉着惨,我更晓得德胜哥的苦了:他就算长得再俊,照样没人肯怜他疼他,岂不是更可怜?

村里人看看姐,又瞅瞅我,表情就像看天鹅与癞蛤蟆。因为长得丑,上村小起就受人欺负,那些男人仔明着暗着叫我蒜头婆,一放学就在路上等我,将我围了一圈,嚷着跳着笑着,还冲我吐口水,直到我哭着跑回家。家里爸妈见我也没好脸色,头几次我还告状说村里男人仔都叫我“蒜头婆”,谁想爸一听反而操起棍子来打我。我就逃,死命逃。后来就连那个不到几年就逃出山外的老师也这么叫我。他们说我不仅长得像蒜头,就连身上都有大蒜的臭气。这简直是造谣!但我经常为此一遍又一遍地洗澡,就连自己都觉得臭了。到了十几岁,别人都有些姑娘样了,只有我胸没长出来,屁股也没挺起来,反倒脸上长了一颗颗的红点,像被马蜂蜇了。爸不喜欢我,一个不顺气就打,他对我姐从不下这样的狠手。妈见我就叹气,好像生了我是她前世造的孽。

全村人几乎都嫌弃我。除了德胜哥。

对于村里的婆娘,德胜哥从不拿正眼瞧她们。我深信,如果他要勾引谁,哪怕不能吭声,只要笑一下,眼角眯一下,那些婆娘就会流着口水凑上前来。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俊呢?反正我是不晓得了。德胜哥虽然瞧不上她们,对我却很好,至少不会绷着脸。我也曾怀疑,这里头会不会有姐的原因?虽然我和她一个天一个地,但毕竟是亲生姐妹,会不会是德胜哥想她念她又无计可施所以才对我好?自姐走后,我不止一次这样想,每想一次就难过一次,偶尔还会掉下几滴眼泪。只有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女人。但只要看见德胜哥,这些念头就全然忘记了,有时甚至觉得就算他只是因为姐,我也认了。这真够不要脸。我想我是喜欢上德胜哥了,这种喜欢和姐的不同,姐没了德胜哥还能在城里找其他男人,这世界会有许多有钱的男人喜欢她,我简直想不出会有谁不吃她那一套。但我不同,我只喜欢德胜哥,也只有德胜哥对我好。在这个村子,在这个世界,没有德胜哥,我就只是一个没人要的蒜头婆。他是我的全部,没了他,我的世界就会像破灰寮那样倒塌。有时候,我甚至想和姐一样,在摘母猪草时被“三步倒”咬上一口。这样,德胜哥就会救我,他一定会的,用那温暖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吸我伤口里的毒血。那样,我也好去照顾他……

我虽然脸皮厚,但心里也亮堂着,德胜哥对我的好,和对姐是不同的。说得好听些,他大概是将我当成了妹囡子。有谁会娶一个又矮又黑,长着雀斑的婆娘?说得不好听些,我甚至觉得他没有把我当成女人。鼠有鼠路,狼有狼路,他只不过是同情我,或者觉得我和他在李子坡属于同一路人,才让我享了别的婆娘没有的特权。

还是那句话,只要德胜哥在,不管他怎样看我,我都认了。转眼我也二十出了头,德胜哥都三十岁了……现在这个时代,村里姑娘越来越少,光棍也就越来越多,大家也就顾不上什么外姓了,有些人贩子带着外地婆娘来这里卖,就有些光棍花了一辈子的钱给买下了。结果没几天,那些外地婆娘约好一齐跑了,一个个大男人都哭得要喝农药。在这种情况下,我虽然丑,倒也不愁嫁不出去。只是一想到要我嫁给那些光棍,还不如让我被山魈勾去算了。

自姐打定了主意不回来,爸妈就把抱外孙的希望全都放在我身上了,对我好了一些,也会试着问我以后的打算。甚至有一次爸还说隔壁村哪个男的很有些力气,肯干活之类的。我就全当没听见。我想,如果我说出非德胜哥不嫁之类的话来,估计是要被爸打断双腿的。他兴许还会苦着老脸问老天爷:我两个囡都要毁在这个哑巴手里么?

后来,在一次饭桌上,爸终于忍不住摊牌了。不知为什么,我家大小事宜全部都会在饭桌上解决,爸总是边喝酒边下命令。他说隔壁村那个人家过来说了好几次,人好,家也不算十分穷,嫁过去定然是享福的。说完,就盯着我:“我看,你就嫁了吧。”

“不嫁!”我说。然后不安地在碗里数饭粒。

“这还由得你挑?你怎不去撒泡尿照照?”爸说。

妈就在一边帮衬:“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李子坡哪个姑娘二十出头了,在村里还不抱娃?”

“姐不是没有?”我昂着头争辩道。

这话大概触到了他们的痛处,爸将筷子在桌上一拍:“你姐一样么?她是进城赚钱!和你有得比么?”

“反正不嫁!”我说。我预感到爸又要打人,于是不再吃饭,偷偷做好了逃出家门的准备。但爸竟然没有起身操家伙,只是恶狠狠地喝了口老酒。

1(4)

无底林沿着山一路往上,越往深处地势越陡峭,有一两个洞穴并不稀奇。真正奇怪的是,能看见洞里头儿一闪一闪的亮光。德胜哥背着我进去后,才晓得里头儿燃了一个火堆,将整个洞穴都照亮了。火上还横着一个陶罐子,大概是煮水用的。

德胜哥将我放在火堆旁,自己也坐下。为了取暖,我尽量靠火近一些,不一会儿,白色的水气就从衣服里鞋子里冒了出来,身体也总算有了暖意。

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雪地里,就感到无比的后怕,反倒觉得眼前有些不真实了。我四下瞅了瞅,竟没看见他那把猎枪,更别提什么山魈了。看来德胜哥定然又没逮着山魈,所以现在像个闷葫芦一样坐着。只是一想到他最早不是来救我,而是在这里生火取暖,不由得心里有些发闷。

结果,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守着炭火,硬是没有半句话。

天已经全暗了,能听见外面的风声,因洞口小,里头儿大,穴内却依旧温暖。木柴很快烧得通红了,四周也在炭火舔烤中明亮起来,陶罐子不到一会儿就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想是先前就已经灌了水。我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个洞穴定然是德胜哥先前的安生地,大概他每一年进林子都住在这儿。瞅这摆设,却只看到一个破碗,一堆破棉絮,哪像是人住的地方。不过德胜哥坐在那儿,却一脸的安然。这表情先前我从没有瞅见过。德胜哥在李子坡一天到晚都绷着脸,怎的在这儿反倒像自己的家一样?

“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我舔了舔嘴唇问。他冲我笑了一下,拿过破碗倒了水给我。我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又傻傻地盯着他,期待他能给我答案。但他迟迟没有举动,以前德胜哥只要笔划几下我就能明白他的意思,说不说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盘坐着,盯着那堆火,眸子里闪现着火焰柔和的光芒。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我总觉得眼前的德胜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倒是一样的俊,只是神态却莫名的温柔起来,先前杀山魈那股子杀气全都不见了。这副模样实在陌生,让我极想站起来逃离。我扭动了一下屁股,咳了一声,想消除自己的不安,但没有什么效果。我再次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盯着我看。我像小野兽那样惊吓起来,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此时此刻,我终于懂得李子坡人的感觉了,我也终于知道爸妈为什么不让我接近德胜哥了。他虽和我们长得一个模样,却只有一半算是李子坡人,另一半呢?另一半全留在这无底林里了,另一半现在正盯着我看。我所喜欢的那个绷着脸的德胜哥早就不见了。

我哆嗦着拾起碗,不敢再瞅他。突然之间我不晓得这里到底是死后的世界还是真的现实。如果说是死后,怎的还能感到火的暖意?如果说还活着,怎的眼前的人眼前的地方都变得这样陌生?

“哥,你是真心要杀山魈么?”我终于试探着问。

德胜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嘴角上扬,瞅着想要笑出声来。

“哥,”我撑着双脚站起,憋足了劲儿问出最后那句话,“你到底是谁?”

他真的笑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那样清脆的笑声。笑声把洞给塞严实了,全冲着我耳朵来。我尖叫一声,窜出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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