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院认为,崔恕故意伤害张庆和一案,证据不足,改判崔恕无罪,当庭释放。入狱两年零六个月,获得赔偿20万元。”
走出法院的一瞬间,崔恕长舒了一口憋了两年半的气。
穿着两年前被警察带走时的衣服,那天的天空也是这么瓦蓝清澈,那天的路也是这么的安静,除了偶尔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听不到其他声响。
崔恕回到了儒楼村的家中,他刚进村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倚闾而望。母亲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崔恕,用力地将他牢牢按在怀里,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父亲在边上眼睛里也泛着红丝,不停说着“回来就好”。
近距离看,崔恕觉得自己的父母脸上的皱纹深刻了许多,银丝也悄没声地爬满了头顶。
这两年父母不断为自己上诉的事儿奔走,家里地也没心思种了,收入来源就这么断了,每天挂面咸菜省下钱来四处伸冤,还欠下了近十万的债。短短两年,崔恕就觉得父母的脊梁被压得更弯了。
村里的人本就信息闭塞,民风保守,坐了牢就成了穷凶极恶。想起姑妈来看他时说的,村里人都绕着崔恕家走,看见当没看见,还对不听话的小孩说,“再不听话让小崔叔把你带走”。那些原本眼热崔恕考上大学的邻里,开始逮着机会冷嘲热讽到:“考上大学又怎么样,还是不是进到‘庙’里去了。”
每每家里人不断坚持着“我家崔恕是被冤枉的”,村民们也固执地反驳说“警察怎么可能抓错人?”父母必然受尽了冷落和白眼,委屈和心酸。
想到这里,崔恕也不禁更用力地抱住了母亲,哽咽着说:
“还好,最终平反了,咱们从现在重新开始!”
02
“小崔啊,看到你无罪释放,真是太好了。”
“经理,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公司上班?”
“这个...”经理端起茶壶喝了一口茶,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了一份空白的格式合同,直接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条,仿佛已熟练地做了多次。
“乙方因行为不当而被刑拘、劳教的,甲方可立即与乙方解除合同且无需任何赔偿。”
“小崔啊,根据咱们的劳动合同,你已经被公司解雇了。”
“可是,我是被冤枉的啊,法院都说了!”崔恕倏地站了起来,用手撑着桌子,凑近到经理面前,大声地反驳道。
经理垂着眼眸,不自然地看向了别处,随即似安抚般摆摆手:“公司一开始也不知道嘛。”
“那现在重新签订,不行吗?”
“我也跟你明人不说暗话,当时你一入狱,公司出了个劳改犯,你知道公司费了多大的劲跟客户解释吗?即使这样还流失了不少客户,这账该怎么算?”
“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公司没打算找你赔偿,但也不会再用你。”经理收起了此前的客套,变得严肃:“公司可没时间再去挨个解释一遍你是被冤枉的这件事情。”
崔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公司的。车上车来车往,喧闹非常,但这个社会的纷纷扰扰,或喜或悲好似都与自己无关。
他想起来昨晚打电话给女友,急着想告诉她自己改判无罪的好消息,谁知女友竟然已经结婚了。
“阿恕,我相信你是冤枉的,但你毕竟坐过牢,你让我家里各路亲戚怎么想?而且,我也不能用最宝贵的三年青春来赌你能平反。你还是找个女孩重新开始吧。”
这一瞬间,崔恕觉得这瓦蓝的天究竟还是与入狱前不同了。
03
崔恕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审讯室,又饿又渴却没有人给他一口水,只是不断地问他究竟是不是他干的。强光照在他脸上那种灼痛感仿佛要把人点燃,他神志不甚清楚,本能地摇着头,椅子却被人狠狠一踢,整个人直接滚到地上。
“再问你一次,想清楚再回答!”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衣服上金属制的编号牌反射的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认吧,认了就能睡觉了,还能吃饭了。”充满诱惑的声音不知来自外界还是来自崔恕的心中的魔怔。
他被惊醒了过来,满身是汗。
张庆和是崔恕的合租室友,两人之间一直有些矛盾。张庆和那天被打了,声称看见是崔恕打的,且崔恕有作案动机。崔恕说当晚在家睡觉,也没有时间证人。崔恕被定了故意伤人罪,判了3年。
他一直坚持自己是冤枉的,张庆和也坚持不改口,二审维持原判后,他上诉到了省里,最终因直接证据不足被改判无罪。
不愿再去想这些,崔恕捉摸着要约以前的几个朋友出来吃个饭,帮忙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
“啥,崔哥,你怎么提前被放出来了?”
“我确实也没打过人,被改判无罪了!”
“哈哈,是吗...我是说,那肯定的。但是对不住哈,我这两天带着我爸去省会看病呢。下次有空,我请!”
一圈电话下来,各种推诿,竟没约到一个人,崔恕一阵心烦意乱,躺着不愿动弹。
04
“专业对口,相关问题也回答得不错。”面试官似乎对崔恕挺满意,随后随口问道“但上一份工作结束怎么时隔近三年了呢?”
一听到这个问题,崔恕的心就被纠紧了,停顿了半晌说:“我被人冤枉入狱了。”紧接着赶忙补充道:“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崔恕赶紧从包里掏出了法院判决书等一叠文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升了,也反复强调着。
两个面试官面面相觑,尴尬非常,随即合上简历:“行了行了,你回去等通知吧。”
出去时,还听见一个对另一个说:“以后筛选简历的时候严谨一点...”
又是这个结果,崔恕的内心已经没有最初的波澜了。
本科毕业的崔恕,在四个月期间,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失败。简历上近三年的空白期,让他的简历基本石沉大海。偶尔能接到面试通知,在听到“入狱”两个字后,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没有工作便无法融入社会,父母又是农民,年纪也大了,崔恕只好选择一些入职审查宽松的工作先干起来,这才找到了一份司机的差事。
他跟一群师傅民工中午一起在台阶上吃着盒饭时,总是望着进出办公楼忙忙碌碌的职员,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崔恕把公司的材料都装上了车,正准备出发,接到了一个电话,公司的女同事说十七楼还有一箱东西需要一起装车,让崔恕上去搬一下。
“怎么总是这样,临时说还有东西。”崔恕自言自语地抱怨道。
他上了十七楼,拿了东西正准备下楼,就听到茶水间传来交谈的声音。
“你怎么敢使唤他,胆子忒大了吧!”
“怎么了?”
“他坐过牢的!故意伤人,把人打的鼻青脸肿,脑震荡不说,还两只脚都骨折了,多狠啊!”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嘛!”
“我同学的单位同事就是被他打的那个人,一直说那天看到的就是他。他就被判刑了,后来上诉说证据不足又给放了。”
“那还算好。”
“好啥好啊,证据不足!又不是能证明不是他打的,那犯人到底是谁?人家受害人这么坚持,说不定压根就是他!”
“那倒是,那要不要跟老板提一句,让他在这儿总觉得有些瘆人...”
门外的崔恕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看不清楚神色。
当天夜里,崔恕来到了张庆和家楼下。
05
“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面对警察的提问,崔恕没有回答。
“问你话呐!”
“是他害的我坐牢。没打,所有人也都觉得我打过,还不如真打一顿,听起来竟没那么刺耳了。”
“你这样起码要蹲个两三年知道不?”见崔恕没有回答,警察把文件往桌上一砸,提高了声音。
“牢我不是已经提前坐过了——在我没有打人的时候。”崔恕的神色平静地说道。
“那次误判,不是赔钱给你了吗?就你,特么两年还挣不到20万呢!”
“牢就当我提前坐了,我现在把你们补偿给我的20万还给你们,一切不都正好一笔勾销。”
“啊?谁跟你...”
“你们说一句误判,就能用20万换我两年多的光阴,甚至换了我的整个人生,为什么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