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马辎重的慢的年代,人们追求速度。否则,“千里江陵一日还”、“一骑红尘妃子笑”,便不值得载入“诗”册。而在如今一日千里的快的时代里,慢,则变得奢侈。如果以“一寸光阴一寸金”来算,那么,吃快餐、坐快车的无疑是“穷人”,在茶馆里消磨掉半日光景、坐数十个小时慢车的,才是“富人”。
1.
从天津到武汉,坐高铁只需三四个小时,往往一本书还没翻几页、一杯咖啡还没品够,又要匆匆忙忙奔赴下一站。在急速行驶的高铁车厢,难得看见一张表情松弛的脸。
而在慢车里则不同。十几个小时的漫漫旅程,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或打开一本诗集,静静享受阅读的乐趣;或戴上耳机,听一曲《长亭慢》,惬意地欣赏窗外的风景;或闭目养神,若有意若无意,听不相识人的闲谈。
列车上拉长了的时间,能让一个凶戾者变得和善,让急躁者变得安详。一个面露凶相的威猛汉子,会在母亲熟睡的时候为她轻轻掖好被子。平素里爱哭爱闹的小家伙,会突然间变得乖顺,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像头小狮。
时间,还能将最家常的食物变成无上的美味。在南归的慢车上,常常能看到豪爽的东北人。他们不论男女,吃饭的时候都少不了酒。酒是自带的老白干,菜是自家腌的咸菜。一口白酒一口小菜,他们总吃得津津有味,喝得酣畅淋漓,那神情,让人惊奇地以为他们吃的竟是什么珍馐美味。
速度,是技术革命送给人们的礼物。然而,我们拥有了速度,却丧失了慢的乐趣。
昆德拉在小说《慢》中说,跑步的人跟摩托车手不同,“身上总有自己存在,总是不得不想到脚上水泡和喘气;当他跑步时,他感到自己的体重、年纪,就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身岁月。当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给一台机器时,一切都变了。”从步行到脚踏车,再到机动车,人类经过多么艰难的历程才获得身体的解放,而解放的结果却是一步步丧失掉自身:“从这时候起,身体已置之度外,交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实实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乘坐着时速几百公里的高速列车,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念从前,那个“车马邮件都慢”的年代……
2.
美,是慢的。美味,或美景,都需要慢慢品味。你游苏州园林,“咫尺山林,多方胜景”,如在画中游。那一湾流水、一座假山、一角画檐,一步一景,在在要你驻足,供你流连。也有不耐烦的游客,三步两步便逛完了一个大观园,殊不知,如此贪快者往往与胜景无缘。
你听那昆曲,“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一个字迂徐婉转可以唱几分钟,可谓将慢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取消了这“慢”,曲调一变“平直而无意致”,昆曲的魅力亦将尽失。
好的艺术,脱离不开慢。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深得这慢的要理。唐朝苦吟派诗人贾岛常常为了一句诗或诗中的一个字,不惜耗费心血,“捻断数根须”;元朝画家黄公望为完成一幅画离群索居三四年,他的《富春山居图》后来成为传世名作,震惊世界;而一部《红楼梦》,更是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产物。
3.
慢,还是生命的节奏。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自然的生衰荣杀,无不暗合这法则。
曾经沧海“渐”变桑田,曾经美殿“渐”成坟茔,垂髫小儿“渐渐”长大成人,如花美眷“渐渐”人老色衰,月缺了总会“渐渐”圆,叶枯了又会“渐渐”绿……
年幼的时候,我们都由爬行“渐渐”学会行走,又学会奔跑……直到老年,我们才回复最初的步调,悠徐从容,不紧不慢;才懂得,前面的路其实可以不必走得那么快。
快到终点时,人们幡然醒悟:无论快或者慢,我们奔赴的目的都只是同一个——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走得慢一点呢?
诚如加缪所言,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