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瑞晶叫住准备走出房门的李志梅，热心地说：“志梅，你今儿个不用忙乎了，你三叔回来了，你三婶在准备晚饭，让咱们一起过去吃呢。你也歇歇吧。”

李志梅和李瑞昀听见李瑞晶的话，都愣了一下。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王桂枝，后者板着脸，一声不吭，直接扭头看向窗外。

“老姑，”李志梅勉强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你带着惠儿和睿睿过去吃吧。我还是给我奶奶、我爸做饭。”想想，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奶奶和爸爸年龄大了，要吃软和的东西，不大容易和年轻人吃到一块儿的呢。”

李瑞昀也勉强笑着说：“瑞晶，我和咱妈就在这边，让志梅做了吃吧。你带着孩子们过去就行了。”

对于这样没有理由的直接拒绝，李瑞晶的心再大，也明显感觉得到很不正常了。她看看别扭的母亲，看看满脸不自在的大哥和侄女，内心深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恹恹地说：“好吧，随你们便吧。我自己带着孩子们过去吃饭。”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失落和无奈。

李瑞昀看着情绪低落的妹妹，脸色平静，目光纠结。他不忍心看见难得回家一趟的妹妹这样沮丧和失落的样子。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告诉李瑞晶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他知道老妹妹最重感情，最在意兄弟姐妹们的手足之情。他不愿意撕开血淋淋的伤口，让妹妹经受那样的绝望和痛苦。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李瑞昀不敢挑动老母亲的情绪波动，生怕会影响到母亲的身心健康。

李志梅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样子，一转身，脚步踉跄地跑出了房门。

整个过程中，王桂枝都是静静地坐在炕上，一言不发。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在李瑞昀父女俩看向她的时候，把头扭向了一边。她的表情平淡镇定，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她内心波澜壮阔的心潮澎湃。

一辈子平和淡定、温良敦厚的王桂枝，永远不会忘记老伴李鸣岐去世前所经历的一切。虽然她知道，周素娥曾经替李鸣岐受折磨，但她们一家最后对李鸣岐造成的致命伤害，始终让王桂枝耿耿于怀。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在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原谅老三一家子了。她只当是自己没有生养这个儿子，只当他们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陌路人。

蒙在鼓里的李瑞晶根本无从知晓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只是很诧异，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团结和睦家庭，怎么变得这么彼此冷漠生疏了？她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却无处排解。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李瑞昭招呼在院子里玩耍的苏睿，让他去叫李瑞晶过来西屋吃饭。苏睿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周素娥，点点头，跑进东屋里去了。

“妈妈，”苏睿推开房门，不假思索地对李瑞晶大声说：“三舅说，让我们去西屋吃饭呢。”

“哦。”李瑞晶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同时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母亲。王桂枝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女儿一个，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李瑞晶心里一阵郁闷，转脸看了看同样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大哥。李瑞昀同情地看着妹妹，悄悄地示意，让她过去吧。

“妈，”李瑞晶一边穿鞋下地，一边试探着再次努力：“我去西屋吃饭了。”王桂枝置若罔闻，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李瑞晶彻底失望了。她看看李瑞昀，怏怏不乐地拉着苏睿，走出了房门。

李瑞晶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自己带着孩子走出房门之后，一直在炕上坐得笔直、脸色紧绷的王桂枝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直接颓然软了下来。

“妈，你怎么了？”一直关注着母亲的李瑞昀焦急地上前，想要伸手扶起王桂枝。他讶异地发现，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泪水。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无声无息地流泪，李瑞昀的心强烈地抽搐到绞痛，眼泪几乎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

“不要告诉环儿！”王桂枝突然没头没脑地冷声说了一句。

李瑞昀在刹那间，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郑重其事地向王桂枝表示：“妈，你放心，我们不会向老妹透露一丝一毫。”李瑞昀的话里代表了至少包括李志梅在内的态度。

王桂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掩饰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波动。她不想啊！她不想和亲生儿子一家咫尺天涯般的过日子！她不想冷若冰霜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她不能对不起含冤受屈离世的老伴！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尽量保护老闺女的赤子之心，尽量不让老闺女再卷入亲人变陌路的痛苦之中。

李瑞晶带着苏蕙苏睿走进西屋，受到了李瑞昭和周素娥的盛情款待。他们夫妻俩特意安排自己的孩子们在西厢房吃饭，不让自己的孩子打扰李瑞晶和苏蕙苏睿用餐。

其实，李瑞昭和周素娥不让自己的孩子们参与和李瑞晶母子们的聚餐，一方面是因为物质匮乏，招待李瑞晶的菜肴有限，根本不够全家人一起分享。另一方面，他们担心孩子们说话没有分寸，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引起不必要的不愉快。

李瑞昭和周素娥夫妻俩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为了好好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妹妹以及外甥外甥女儿。

李瑞晶本来是满怀心事来到西屋的。她看见李瑞昭和周素娥热情的笑脸，周到的安排，以及看得出来费心费力准备的饭菜，渐渐放开了心胸，和三哥三嫂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餐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李瑞昭三不五时地会招呼着李瑞晶和苏蕙苏睿去东屋坐坐，拿出自己带回来的新鲜农产品和海产品招待她们母子三人。

李瑞晶最爱新鲜的苞米棒子，用清水烀熟，自带清甜。她喜欢一粒一粒剥下玉米粒，丢进嘴里细细咀嚼，让那一股淡淡的清新甘甜在口腔里慢慢散开。

苏蕙则是很喜欢在厨房里，蹲在地上，看着三舅家胖乎乎的三表姐李慧华一边肆意地高声谈笑，一边手脚麻利地用小刀剖蛤蜊。

和李卫东年龄相仿的李慧华，在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竟然长得白白胖胖，经常一副笑嘻嘻的讨喜模样。也许是她豁达的性格，使得她可以心宽体胖，成为一大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人们中一个特例。

李慧华坐在小板凳上，左手边是一小堆蛤蜊，中间放着一个小盆，右手边是丢弃的蛤蜊壳。她随手抓起一个蛤蜊，手持小刀沿着贝壳缝隙快速旋转大半圈，同时稍一用力，把贝壳掰开。李慧华手腕翻动，刀尖划过贝壳内壁，一整个蛤蜊肉就掉进了小盆里。

李慧华大声说着话，高声爽朗地笑着，双手不停地操作，左边的完整蛤蜊越来越少，右边的空壳越来越多。

她笑着告诉苏蕙，辽宁对各地的人有一个流传于民间的评论。她大笑着说：“哈哈，沈阳人说话一股曲麻菜味儿，大连人说话都是海蛎子味儿，盘锦人说话是卤虾油味儿，咱Ｋ市人说话就是蛤蜊皮儿味儿……哈哈哈！”

苏蕙着迷地看着三表姐熟练的操作，惊叹她可以不看着手就能准确地把蛤蜊剖开。听到三表姐说的关于各地方言的味儿，苏蕙抿着嘴笑起来。她在心里仔细琢磨这些流传甚广、约定成俗的评论，品味出了这背后隐喻着各地人们饮食习惯的特色。

饶是生性豁达疏朗的李瑞晶，也终于感受到了李家院子里东西屋之间的泾渭分明，仿佛有着无形的楚河汉界，隔开了所有的来往。

李瑞晶几次试图打破僵局，搅合一下家里不和谐的氛围，都被王桂枝的冰冷、李瑞昀的无奈和李瑞昭周素娥的有苦难言的样子给彻底打败了。她也就彻底放弃了再次尝试的努力。她不知道自己被母亲、兄长有意庇护，错失了了解事实真相的机会。

李瑞昭的假期非常短暂，他很快就离开家，回到远在大河尽头，海边的工作单位去了。周素娥又重新开始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李家院子里似乎没有了她这么号人。

李瑞晔和翟裕玲又来看望王桂枝和李瑞晶两回。翟裕玲帮着王桂枝好好地洗了头发，又再洗了一回脚。李瑞晶想着要搭把手，帮帮忙，却愧疚地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李瑞晶这辈子都没有帮母亲洗过一次头，洗过一次脚，反而是嫂子很自然地做得得心应手。李瑞晶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这个遗憾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弥补了。

李瑞晶的假期很快也要结束了。临回C市的前夜，她收拾好自己和儿女们简单的行李，和大哥一起陪着母亲王桂枝坐在炕上聊天。

李瑞晶看着母亲满头稀疏的白发，满脸沟壑纵横般的皱纹，唯一的一只好眼睛也浑浊不清，双手枯瘦如柴，身体佝偻成一个弓形。李瑞晶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眶红红的，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