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欢呼,欢呼。街道两旁站满了居民。一个年轻的姑娘,有着每个青年小伙都幻想过的面孔,微笑着,拿着一束用丝带绑着的花向我走来。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心跳加快,汗水从脊柱向两旁扩散。我对她回以热切的笑容,急切地伸出手接过那些花。哦,现在我一定满脸通红。一些白色的从中掉落到地上,被不知道谁的脚踩进了石板间的缝隙。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和那挂在脸上的微笑。
没有仍何焦点。
然后我记起了我是谁。我重新感觉到皮肤与铁片接触的冰冷,感觉到右手与木棍之间的张力,感觉到我正在缓缓地向前走——我们,在缓缓向前走。是一类人。是一个整体。那个笑脸并不是送给我的,这束花并不是送给我的。不是为了我。一瞬间,所有的花瓣都失去了颜色。
现在,快要走出城门了。鲜花和姑娘再不能激起我的热情,把她们让给后排的杰克吧,这个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比我更帅气,也更享受于此。反正,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回想起三天前的夜晚。母亲给我做了最爱吃的苹果派,我爱它胜过于任何肉类。父亲把这根长矛重新打磨了一次。他亲手把一半的玉符挂在我的脖子上,叫我一定要把它带回来。等我吃完派,一切行装都已经替我整理好——整个背袋鼓鼓囊囊,过多的衣物、过多的钱币、过多的干粮。在清晨的阳光里,我不知怎么地知道我母亲昨晚哭泣过。毕竟在我离开家、离开村庄时,在我每一次回过头的目光中,她的眼睛都是那么饱含希望,她的笑容都是那么鼓舞人心。仿佛我不再是一个背影,而是从朝阳中走出的凯旋者。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为了我,那时候的我,还是自己。
为什么会哭泣,难道我不能顺利归来吗。那个走在队伍最前、骑着白马的队长,在训练间隙不止一次的强调我们这次伏击将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有最愚蠢的才会牺牲;两旁的人群难道会这般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们走向坟场?左边的小孩挥舞着风车,身后十四五岁的大孩子眼中闪着羡慕,楼台上的姑娘又抛下一个花环、送出一个飞吻。然后,我看到了站在这些后面的老人。人们总说老人是最有智慧的。他们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其中一个看着天上,另一个手中紧紧握着什么。
他们在祈祷。最有智慧的一群人在祈祷。
有其他人注意到吗?还是都被挡住了视线?那个骑在马上的队长也是如此吗,他的背挺得那么直。难道终究是骗局……走唱人的故事里,将军会让部队士气高昂,以此战胜十倍的敌军。但他们从没说出己方的伤亡情况。
我们走出城门已有一段距离了,欢呼声已渐渐淡去。队长的脊柱一瞬间弯曲了一下。或许是错觉?我渐渐担心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毕竟是战争。而小卒的名字从没在故事中出现过。我看着矛尖,开始希望敌人的也会如此般锋利。祈祷声犹如潮水,又重新回响在耳畔,现在我的内心响起共鸣。
忽然间,我发现父母可能还是少准备了一件东西,他们忘记准备了我的棺材。
2
哭泣,哭泣。我身边躺着我的妻子。一样的情绪,不一样的表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在小时候曾听父亲炫耀过祖辈的功勋……三四代了吧。反正,现在这些故事已是走唱人的独有记忆。戍边的信使这个月迟迟不来,我们还在咒骂他的马匹跛了脚。那时谁会想到这方面呢……上周南方来的商人还告诉我们皇室要和草原王和亲的消息,然后就压低了所有畜制品的收购价。
都是鬼扯。
但愿刚成年的长子在今夜睡的安稳。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梦见自己骑着高大的白色骏马,穿着闪亮的银色铠甲,带着荣耀衣锦还乡吧?真应该把走唱人从酒吧里赶出去。民间征召……城墙上的小子终于抵挡不住了。城墙这东西,并不只由砖沙筑成,还要时不时的用鲜血洗净。不知道苏珊家的孩子在那怎么样了,当时真是愚蠢离家出走去当戍卒。也无所谓了,我的孩子也马上要过去了,整个村子每户人家的男孩都逃不过。如果防线真的已经崩溃,我们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逃离这里?真是有讽刺意味。记得祖父曾经鼓动我们搬离这个地方,被我父亲反对。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这意味着不能再和伙伴玩耍,和父亲一起阻止他。出生在和平中的人又怎么会想到这些。孩子总是如此短视,每代都一样。
再抽一杆子烟。
刚才怎么会那么想,真是好笑。近年赋税这么重,连离开的资本都没有。再说如果村庄平安怎么办?如果长子能够回来怎么办?那时全村人都会告诉他他家族的愚蠢行为。他也肯定找不到我们了。罢了,留下来至少可以有一份希望。如萤火般的希望。谁知道呢?夏夜里一网挥过,总会有些逃走的。即使这样它们不也每年都出现在后山上吗。
行李应该准备充分了,矛也足够锋利。不论将来是什么结果,他都不会再需要这些了。我们也不能再为他准备些什么了。除了眼泪,只有祈祷了吧。如果——真是,还在想些不吉利的。
好吧,还有那该死的棺材。不过这也好解决。 如果长子真的马革裹尸,我就把他的床改成棺材。哎,十八年的心血!他去年就已经可以帮我打理一半的田地了。如果一开始把他当作战士培养,结局应该会有所不同吧?可是在秋天来临前谁又知道呢……付出并不会一定有收获,但取得收获必定是因为有所付出啊。
嘿,我在想什么呢!把这些留给神婆讨论去吧。赶快睡一会吧。反正走不掉,现在想这些有个毛用!收拾好心情,睡眼惺忪地去送长子可是会让他起疑的。
长子应该永远不会知道这些的吧,看他今晚睡的多沉。 那张床从明天开始就要空着了,和那枚玉符一起等待重新完整。也许是没有尽头的等待。
只有祈祷了。祈祷,希望他能活着回来。祈祷,希望这是唯一空出的床。祈祷,希望长子永远不会看道命运的残忍。
如果这些都不能实现……希望至少明天献花给他的姑娘能漂亮些。
3
祈祷,祈祷。街道两旁站满了居民。欢呼和鲜花也不能把我从这束缚中拖拽出来。哪怕只有一会儿。骑在马上的感觉真是太糟了,眼睛以平视就能看到那些伛偻的身影,如此扎眼。小时候很羡慕铁匠铺的卢克,不仅是因为他魁梧健壮的体格,还因为他有千杯不醉的能力。肌肉和酒量,被我家乡的人视为男子汉的象征。但是他眼中总是透着挥之不去的阴郁,连身为孩子的我都能察觉到。父亲曾说他是一个可怜人,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喝不醉是什么感觉?永远只能待在尘世,忍受着你想逃过的惩罚。或许就是这样吧……身后传来士兵的笑声,等出了城门后他们还会谈论刚才的鲜花,向同伴吹嘘那个向他微笑的姑娘有多漂亮,醉意未消。他们的队长不会真正加入他们的对话,即使他是喝得最多的那一个。那些梦幻是怎样的美好,可以让一个年轻人为之献出全部的年华?我极力地回想,像一个乞丐极力捡出掉进石缝中的金币,但最终只能得到满指甲的土灰。十几年的深度早已使它难以企及,连反射出的斑亮都曦微了。
但愿他们能一直充满希望直到逝去。两天的训练实在太紧了,大多数人也只是能拿稳长矛而已。没错,我对他们撒了谎。四天后,不,只要再过两天,还能存活下来的都可以称为光明女神的眷顾者。近年边疆的局势越发紧张,一个月前“和亲”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送了口气。营长还给每人发了一瓶酒,当然仅限当晚喝掉。那晚的我们是多么充满希望,讨论着家乡,讨论着妻儿,在营房里抽签,决定先后回家的次序。
也算是我运气不好吧,那时还在安慰自己晚一个月有什么区别呢?哼,下一刻与永远的区别。谁会想到呢,当我们在营房里赌着扑克听到号角声传来,还以为是哪个喝多了的士兵吹着玩,猜测他会被赏几个军杖……我们在城墙上守了两天,唯一看不见尸体的地方是天上。只剩下一个营的人了,因为前面和亲的把戏,主力部队最快也要一周的时间才能赶过来。我也算是幸运的吧,竟会被派去征召队,苟延残喘几天。我不想死。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害怕地想直接逃回家种田。从长远看这会是一个更糟糕的选择。对于我而言。至少,对于我而言。至于那些孩子,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离开城门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把腰直起来,别让士兵看到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城墙一定丢了吧,它离这里还有一两座城的距离,我带部队去守其中一座吧。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点,在移动。难道连那座城也失守了吗。是一个骑着马的人。然后,出现了第二个。哦,不要。第三个、第四个……我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烟火,从城墙后开始燃烧,烧尽那天麦特打出的三张K,烧尽孩童们放纸鸢时踩过的草地,烧尽滴落着父亲汗水的麦田,烧尽那每天单调重复的纺织声。烧尽那一整座城。只留下灰烬飘向远方诉说着不幸。弯刀刺破粗布衣,将人们最珍视的生命被毫不留情地夺走。
很多次在深夜中,我会想我究竟为什么依然活着。但现在我相信,今天它就会刺破甲冑,我的甲冑。
士兵们的谈论声终于盖过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