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嗓门很大,常常只是在家里聊天,聊着聊着让外面的邻居听着就以为我们家在吵架。母亲经常提醒但效果不明显,父亲压低嗓门讲不了几句又恢复原形了。
我曾经也当面埋怨过父亲,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我,我就没话说了。后来我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亲的嗓门这样大呢?想着想着似乎就明白了。
首先,父亲的性格爽朗恐怕是一个原因。尽管父亲自幼经历了太多的坎坷磨难,但他在任何困难面前都像大山一样坚强,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在家里遇到困难时沉湎于叹息或神色颓丧。父亲那为人处事的耿直性格让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常常是有话就说,从不需要压低了嗓门和别人窃窃私语。
另外就是父亲一辈子从事的职业都离不开大嗓门。
父亲年轻时有一手四邻八乡都称道的石匠活。那些年,农村里房子的结构是下面的基脚和半截墙面都由石头砌成,父亲负责打凿四个边角的“拐石”、巨石大门框和门庭前的石凳,他做的活让所有的户主和瓦匠师傅觉得无可挑剔。父亲长年累月挥舞着铁锤、手执钢钻凿磨着坚硬的岩石,永远都在激烈碰撞的刺耳噪声里工作,和身边的人交流都是扯着嗓子大声喊话。我深深记得,有一次因为家里有事,我跑到几里外找到正在干活的父亲喊了好多遍他才听见。
做石匠只是父亲的副业,农忙季节父亲依然是家中农活的主力。扶犁耕田自然是父亲的专职,每每我们还在睡梦中突然就听见遥远的田间地头传来父亲高声吆喝牛儿快走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向来是不舍得用鞭子抽打任劳任怨的老牛的,他只有用高亢的呼喊给老牛鼓舞士气。特别是村里驯教小牛的活,基本上是父亲揽下来的。晨曦微露,就听见父亲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大声地跟牛对话。炎炎夏日里,我和弟弟妹妹经常也站在远处高声喊着父亲回家吃饭,直等到父亲也高声应答了才放心回家。
若干年后,红红的砖石从轮窑里被一车车拖出,父亲的石匠手艺就变得无用武之地了。在他的许多同行因为失业手足无措哀声叹气的时候,父亲却从容地接受了一切,他还笑言这是时代的进步。那时父亲有外出闯荡的朋友多次写信发电报回来叫他去三峡工地做工程,可是父亲因为担心年迈的奶奶和我们几个正在读书的孩儿,毅然选择了留下。为了生计父亲不得不和许多乡亲一样,做起了往南京城里卖土鸡蛋的生意。父亲挑起篮子,走村串巷,一声一声吆喝着“可有――鸡蛋――卖呀――?”我也自告奋勇想为父亲做一点事,在课余也经常帮父亲收鸡蛋。在父亲的不断鼓励下,我也终于勇敢地喊出大声。我想我后来做了老师讲课不累很有可能得益于那时候的锻炼。
卖土鸡蛋也只做了几年就不得不歇业了。家禽的规模化养殖让个体肩挑手提卖鸡蛋的生意没了空间。在我考取师范的那年,父亲又改行创业了。混凝土的广泛应用让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和母亲一起,还雇了一个人,开起了碎石厂。父亲几乎就天天在机器轰鸣、灰尘漫天的工地上坚守。我只要看到他,他都是汗水湿透了衣衫。机器开动的时候,是听不见说话声的。我每次送饭去,只能见他向我挥动手臂,我懂得父亲是示意我赶紧离开。
后来,因社会进步,因情势所逼,父亲还换过几次职业,开过预制板厂、卖过钢材。尽管后来已经不需要再耗用大音量,也不需要那么劳苦,但父亲的大嗓门终是练就成了,也改不了了。
今年,逢父亲过生日,远在北京工作的大弟弟和弟媳特地赶了回来。姑妈和姑父也都携了孙辈来了,济济一堂。父亲满面红光,开怀畅饮,父亲和两个姑父的说笑声响彻云霄。城市家庭出身的弟媳温文尔雅,她在弟弟的耳边嘀咕了一句我当时没听清楚,就只见她偷偷笑着。我忍不住问了,弟弟转述:“她说她发现老爸的嗓门真大呀!”我知道弟媳绝不是埋怨,我笑着跟她说:“农村人跟牛打交道,经常要大声吆喝,怎么可能温柔呢?”弟媳窃笑不止。父亲不知道我们乐什么,赶紧打听,我解释了一遍,声音不算太小,却还是被满屋子的笑声和喧闹声淹没了,他什么也没听明白,就只好自己笑开了。
父亲的大嗓门看来真是没得救了,只是我们愿意永远能听着父亲亮如洪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