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厚朴》by叶广芩
于莲舫是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东窗事发,一切当归于“义和团”组织的那场知青聚会,归于张悦要提拔消息的传播和“义和团”的快嘴,也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不能容忍这一切,拿出中国人惯用的撒手锏——匿名信,把一切搞得一团糟。是的,凡是中国人,谁都知道,只要把“男女作风有问题”的屎盆往谁脑袋上一扣,任你怎么洗也是洗不清的,有朝一日真洗“清”了,其臭味也还是难以去掉,余味能伴你一生,毁你一生。难怪张悦害怕了,不唯是张悦,所有的中国男性都怕这一招。对待世俗舆论,男性比女性更软弱,更不堪一击。为了爱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战,可以不顾一切,失掉自己的所有,男人不行,一旦有草动风吹,他们早早地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跳出圈外,表情平静,装模作样地看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污染、被撕裂,在舆论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女人将无私的、无畏的、全身心的爱奉献给对方,而男人在特定环境中就会充分暴露他的本性,被动,回避,退守,怯懦。男人不优秀,从性别的选择上就不优秀,这点于莲舫是看透了。
珍妮不管她们的惊奇,继续说道,一种民族行为规范的深层内核是该民族的价值系统,与我们美国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们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种人格理想,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们柳宗元笔下,标准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后来你们的光绪,更是儒得厉害了。男人,特别是中国男人,视“正人君子”为行为道德规范,将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但内在之我与外界的面子往往矛盾,就产生人格断裂,在高谈“君子之腹”时却做着小动作,将对方推入难堪之境,细细把玩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以这种虐待别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撑着自己面子和“正人君子”们高质量的内心平衡。光绪何尝不是这样?慈禧何尝不是这样?写信的这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另一方面看,“好名声”是你们中国的一种社会能力,一个人有“好名声”作为一种客观背景就能受到提拔,获得相应社会地位,为了这个“名声”男人们总处于守势的、被动的地位,这就使得在两性关系中充当主动进攻角色的男人,中国的男人,多少带有消极、回避的态度,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最好的说明。中国女人的“忍”堪称世界一绝,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为“正人君子”,为“好名声”的忍竟能够成为一种美,一种传统,这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在我们美国,在西方,理想的伟男人,也就是说最高人伦典范的男人,他们在充分扮演着社会角色的同时也在充分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每一个伟人都背负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他们时刻在证明,一个优秀的人,必然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中国,一谈及男女之情便让人与不洁、晦暗连在一起,爱是偷偷摸摸地爱,是假模假式地爱,是口是心非地爱,中国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称“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