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热衷于化妆,觉得在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涂涂抹抹就像是完成一件手工艺品,因此我对自己脸的各种细节记忆深刻。现在那些细节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不太好的那种。
在这期间他稍稍走近厕所抱住了我。我能感到昨天存在过的“温存”,即将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它不仅改变了我们的关系,而且貌似将要把我变成性质不同的人类。说得直白点,我不再“纯洁”了。这一丝丝改变对某些人来说是进步,是个人时代的跨越,但在我这里它更像是皮肤上肿起的一个硬块。我对那事没太强烈的欲望。不,应该说是几乎没有。
我借机问他看出我有什么变化没。他摇摇头,把脸埋在我背后披散开的头发里。
“更有女人味了?”他笑着说。
我一把推开他。
中午我们退房找地方吃饭,在附近发现很多物美价廉的小餐馆,然后商量了接下来的去处。我们这一趟属于没有任何计划的临时起兴,火车票都是抛硬币买下来的。伸开手时硬币超上,于是我们在冬天一路向北,冷得受不了后在路边买了两件灰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是移动的被窝。
我发现昨晚留下的后遗症有些严重,没法长途跋涉,于是在十公里外的宾馆留下仅有行李(一个很轻很轻的双肩包)。那附近有个评价不错的公园,夏天绿化不错,老人孩子趋之若鹜。但冬天不知风景如何。我想去那边看看,想了就去,不考虑别的。
其实井越不是那种优柔寡断没主见的人,这次纯粹是为了迁就我。从前那些旅行被计划得如同间谍行动,处处透露着“不要慌我们还有Plan B”的味道,所以我想随性一回,由完全的随机性来引导去向,好像这样就能避免新鲜感的丧失。于是我们对一切风景充满好奇,如同儿时看到高压电塔都惊喜得尖叫。
到达公园后,发现那边落木萧萧,堆好的落叶被冷风吹到每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完全找不出夏天人们来来往往留下的痕迹。枯死的杂草就那么瘪在石头缝里,留不下任何遗言。
“所以这就是老天爷带我们来看的东西。”他说,“平时见惯了各种被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地方,这一趟见识果然不同寻常。”
他这么说肯定是发现我沉默寡言,觉得我可能有点自责。其实我是为我早上发现的那些面容上的变化而不安。我看到的是老化的趋势,非常明显,可是我不愿意承认。我今年22,还年轻,但也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我可能平时就在刻意忽视那些变化,直到今天终于瞒不过自己了。
我找了个厕所,照着镜子补妆,顺便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已趋衰老。结果我看到若干条深深的沟壑,盘根错节,遍布在眼角和鬓角之间。鱼尾纹。两条线呈“八”字齐齐向下拉去,分居嘴唇两侧。这是口周纹。就在昨夜到现在不足十几个小时里,我脸上的皮肤仿佛经受了了几十年的风沙摧残,已如战场上被箭雨射穿的军旗。冷汗就这么沿着太阳穴附近的老年斑溜了下去,浸在比索马里海沟还深的皱纹里。
我现在用着清晰的语言描述着当时的情形,仿佛只顾观察细节,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实际上当然不是。大部分动物在受到极大的刺激后都会大小便失禁,不夸张地说,我完全体会到了那个感觉。我的腿抖个不停,手也迟钝得不像灵长类,只觉得弦断了,好多事都控制不住了。
我可能叫了出来,可能没有,至少没让外边的井越听见。我第一时间产生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这副模样,死也不要。如果当时被他看见了,我恐怕真会有自杀的念头。
在厕所的几分钟里,难以计数的念头充斥起来,宛如昨晚他因兴奋而充血的阴茎。我在那方面没有兴趣,而他用了润滑液强行进入,这一点只怕伤到了某些根基。而受伤的直接后果,就是我面部皮肤极速衰老。但这要怪谁呢?这事对任何情侣而言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只是那水还没流到我这片干燥的沙地。我在最大限度地为他辩解,而事实到底如何,我不是过来人,我真的看不清。但是,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如果现在的状况是昨晚搞出来的,那一切辩解都崩了,没有余地。
“我那个来了,帮我买包卫生巾!”我打去电话。
“什么?”
“卫生巾!”
“昨天还没有啊?怎么?是又出血了?声音为啥这么抖?”
“疼啊。肚子疼。别问了。找个超市,帮我买一下。求你了。”
我挂了电话,等了半分钟,走出厕所。外面是没有一个人的,荒荒凉凉凄凄惨惨的公园。我感觉自己即将变成水泥路面上翻滚的一片落叶,由风任意摆布,飘去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并在那边被土壤中的细菌们慢慢分解成无机物。如果这样没有痛感,我或许还能接受。总比听着人们的大呼小叫强。我想。总比看着他一点一点抽身离去强。
唱what are words的chris media已经和女朋友分手了。井越也能写出类似的东西,肯定会怀有相似的感伤,但我实在不想看着他一边伤心一边撤退。我还没有瘫痪,我可以选择主动离开。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片树林,里面种着斑秃的落叶松。我踩在松针上,只觉得万念俱灰,不如一把火烧了这里,顺便烧了我这老太太的脸,不留下任何证据。那活着呢?选择活着,是一种坚强?啊不,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和每个同龄人一样,平时苦于奔波劳作,只有在镜子前画出漂亮的妆容时得以暂时脱离现实,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脆弱,时时刻刻想找人依靠,而且不思进取,荒度时光。这种人哪里都是,就是菜市场里的白菜,没人要了,就会被扒成片,在下雨天被人踩成臭泥。
这些念头一直反反复复,犹如黄沙铺天盖地蒙蔽一切。我最终不知何去何从,也没想这个问题,而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宾馆床上,旁边没人。我冲进厕所,看见镜子里的人无比熟悉,那些深得吓人的沟壑就像扮老的演员卸去了妆容。
井越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份外卖。
“你可醒了,差点吓死我。”
我强颜欢笑。
“带你看过医生了,只是低血糖。可是早上吃过早点了啊...”他放下盒饭,拧着心疼的表情。
“顺便,姨妈巾给你换上了,没事了。”
“你在哪发现的我?”
“厕所门口啊。你摸摸脑袋,看看哪里有没有摔出包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
“井越,问你个问题。”我重新坐回床上,“哪天我要是突然变老了,你还要我不?”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如我所料笑了出来。
“你永远是我的小可怜。”
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