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冬天是出了名的冷,雪隔三差五的就下那么一场,只要是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被白色覆盖。
家家户户都只顾着扫门前的雪,村路上的雪因为无人铲除,积得厚厚的,又被踩得结结实实,冰雪结合的路面滑溜溜的,走路的时候不能望天儿,得看着脚底下的路。稍有不慎,就摔个仰八叉。
有人摔倒后,害怕被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就来个鲤鱼打挺,赶紧起来四下瞅摸瞅摸,看到有人的话,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
如果四下里没有人的话,就自怜地摸一下脑袋,看看磕没磕起个大包,胡乱地骂上几句,不知道骂的是天还是地,反正不会骂到自己。
这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村路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女人,像虾一样弓着身,背着一个孩子,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左边跟着一个看样子有五六岁的男孩,右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女孩。
两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身上的衣服好像是姐姐穿小的,大襟和胳膊肘处打的都是补丁。
那个姐姐一边走一边用脚打着出溜滑,那个男孩也试探着像姐姐一样去打出溜滑,女人吆喝着两旁的孩子,"别净想着玩儿,瞅着点儿道,等摔着你们两个就好了。"
话音刚落,男孩就四仰八叉地摔倒了,"死小雨,赶紧把孩子扶起来!看看脑袋磕没磕坏,要是把你老弟磕坏了,我整死你!"
"你就逗吧,走道不好好走,挺大个死丫头,一点心都没长。"女人用手背着身后的孩子呢,就用脚使劲踹了一下小雨,把小雨身上踹出了一个鞋底印子。
小雨是挺皮实的一个丫头。她妈妈踹的好像一截木头桩子。
小雨把她的弟弟扶起来之后,发现脑袋没起包,就扑打扑打着他身上沾的雪面,跟着她们的妈妈继续向村西走去。
2
在村西头的第二家,娘几个停下了脚步,小雨自告奋勇地把铁大门打开后,拖娘带崽的几个人鱼贯而入。
进屋之后,女人把包着孩子的小棉被打开了,钻出个两岁多的小女孩,爬到火炕上玩儿,女人脱鞋上了炕。
不知从哪里掏出件拆了一些的旧毛衣,拿着毛衣上连着的毛线团,熟练地缠了起来,"香草,帮大姐抻着点毛衣!"女人冲着坐在炕上的老妹说。
"大姐,外面冷吧?你快上这来坐,这里热乎!"香草从炕头的脚底下向炕梢蹭了蹭,把地方倒出来让给大姐。
大姐坐过去后,香草坐在了大姐刚才坐的地方,手里拿着大姐的那件旧毛衣,两只手抻着。
"你好几天没回来了,我都想去东头找你去了,外面太冷就没去。"
"哎!妈没了有两个多月了,妈活着的时候有扑头,天天都回来。不管谁厌烦都回来。妈没了,惦念着回来看看你和爸!"大姐的声音是压低了说的。
然后又高声喊着小雨,这时小雨已经跑进隔了一道走廊的西屋,跟着舅家的姐姐玩儿。
小雨听到妈妈的喊声跑了过来,大姐小声问:"你大舅母在屋吗?"
"没有啊,就我小姐在屋呢,我大舅,舅母都没在家。"小雨乖乖地回答着。
"就不愿意看她那大蛮脸,一脸横肉,坐到那就跟一滩大发面似的。要不是没有你和爸在家,我才不回来呢。看她那脸子,就瞧不起个穷人。"
大姐这时说话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3
正在这时,外边的门开了。
"死小雨,快把门关上,你姥爷一直烧锅炉,屋里都不暖和,你还鼓捣门,你这死孩子!"大姐靠着炕头的那面墙缠着她的毛线,也没往门口瞅。
香草抻着毛线在炕中间这里,她抬眼一看,连忙兴奋地说:"大姐,你看看我二姐也来了,你们两个都好些天没回来了,都想你们了!"
说完就高兴的把脸冲着进屋的二姐说:"二姐,快上炕里!你看大姐也来了。"
二姐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阴沉,跟外面的天气一样冷,围着的那条红白黑相间的竖条围脖上还挂着一层白霜。她两只手插进棉袄的袖子里,像尊雕像似的坐在炕梢的炕沿上。
"哈哈,二姐,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呢?像个木头人似的。"香草放下大姐的那件还没拆完的毛衣,就去给二姐摘围脖。
"别给我摘,哪显着你了,你就消停消停吧!"二姐好像很恼怒的样子,冲着香草喊。
"我没得罪你吧,二姐,你咋了?"
"你说我能咋的了?我大爷公公去河东我大姑姐家了,今早晨回来的,人家老陈家不干了,人家陈贵说啥也不干了,这门亲事黄了。"
"人家先提出来了,看你以后找婆家谁还敢要,一打听,就知道人家男方先提出黄的,以后你还有脸活啊,吐沫星子都把你淹死。"
好像香草被退婚丢了她好大的脸,谁让她大爷公公是媒人呢。
在村子里有这样的的说法,男女双方订完婚之后,如果黄了,谁先提出退婚的,谁就更胜一筹,以后再订的话也好订。
如果先提出黄的是男方,人家会说那谁谁家的小伙子心可高了,都不要一个了,那姑娘是谁谁家的,那姑娘可就被别人记住了。以后找对象就掉了身价。
南北二屯的一听说男方都不要一个姑娘了,从心里就会认为这个男孩肯定有过人之处,然后就趋之若鹜。上赶着找媒人去提亲。被退婚的姑娘呢,就成了夏天晒的土豆干了。
4
虽说有心理准备,香草的心还是像被辘轳把放进大井里的柳灌斗子那样,拽着辘轳把往下沉,整个人只想沉进没人看见的深井里。
她想像着村里人平时的质朴里,在以后的时日就会夹杂着对自己高度的质疑,原本的俊俏也会被贬成嫫母。
她有些害怕,她感到浑身发抖。却不能让两个姐姐看出自己被打进死牢的悽惶。
索性就压住身体里向四处喷涌的血液,挤出一丝苦笑说:"黄就黄呗,没人要就出家当尼姑去。"
"你上哪当尼姑去,那尼姑庙是你说去就能去的地方吗?跟你操不了这份闲心。"
"自从去年跟人家陈贵订了这门亲事,你就不搭理人家,嫌人家长的丑,这回你作吧,人家先下手为强,把你整个啥也不是。"
"以后人家的身价就高了,订婚也好订了,再说人家有钱啊,长得虽然不咋地,有都是那小姑娘认钱的,都得上赶着够着人家陈贵呢。"
大姐还没有停下缠毛线的手。香草就得给抻着。
大姐说完了又加上一句:"这回你活该,本来嫂子就看不上你,恨不得你马上嫁出去呢,这下好,妈也没了,没人管你了,你在家呆着,就瞅人家脸子吧!"
"我和你二姐跟你说八百遍了,丑俊能咋地,有钱就行呗,以后不愁吃不少穿的,这辈子就没白活。"
"看看你大姐我,是找了个好看的,大眼睛双眼皮的,穷多少年了,到哪里人家都瞧不起,说你听吗?"
"妈活着的时候,就扯拉耳根子跟你说。你就是看不上人家,你要是那脑筋好使的,先提出来退婚啊,这样还不至于丢人丢到家了。"
"这下让人家提出来,以后你找婆家,人家都得寻思寻思,你要是没啥毛病,咋能被退婚了呢。你以后就臭到家里吧!"
"大姐,别说了!爸一会儿就进屋了。"香草带着哭腔央求着大姐。
"这回到真章的时候了,又害怕爸知道了。爸能不知道吗?纸能包住火吗?"大姐这时停下了缠毛线的手,那一个个旧毛线球在炕上散乱地滚着,成了她小女儿的玩具。小雨和她的弟弟靠墙站着,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讲话。
5
这时香草爸进屋了,可能是刚才听到了大姐和二姐的说话的内容。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香草感觉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她想哭,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悬着,像挂在墙上的钟摆那样,不停地悠荡着,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重心。就这样飘着。她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哪里,像老秋的树叶一样。
父亲的面孔中埋藏着太多的含义,英明一世的父亲,面对乡亲父老,会是怎样的颜面扫地。
香草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令家里人跟着蒙羞。可是,她真的不喜欢那个陈贵啊,见到那个人,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订婚的时候,母亲就生了病,家里又刚刚盖起四间全砖房。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母亲治病了,香草下定决心,如果家里再有来提亲的,只要相中自己的,她就同意。
正好二姐的大爷公公来提亲,就这样草率地把婚订了下来。彩礼钱都拿去给母亲治病了。
6
香草家在河西,陈贵家在河东,中间隔着一条通肯河。订婚的时候正赶上通肯河泛滥成灾,水漫过通肯河陡峭的两岸,在河西的山脚下形成一条条形态迥异的子河,在河东又灌溉着一畦畦的稻田。
订婚后不长时间,就赶上端午节了,陈贵接香草去他家过节。村里有这个习俗,只要订了婚,逢年过节男方就要把女方接到自己家里,然后送回来的时候要给拿点钱,以示对女方的看重。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香草家走出来,陈贵在前面走,香草在后面耷拉着头跟着,就像是陈贵押着的死刑犯一样。
他们两个之间总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路过繁茂的灌木丛时,陈贵突然就停住不走了,强行搂住香草就吻了起来,香草奋力挣脱,还甩了他一个嘴巴。
"你不同意咋还跟我订婚呢?"陈贵恼怒地质问香草,香草不言语。
两个人翻过那道山脉后,就来到了山脚下,眼前的河套闪着银色的光。大大小小的河床星罗棋布,就像通肯河生出的无数个孩子。
在河与河的缝隙中两个人彳亍前行着,忽然,眼前一条浅河挡住了去路。陈贵猫腰在前面脱下鞋,挽起了裤角。
香草也脱下了自己的鞋,正在挽裤角时,陈贵冷不丁把香草背了起来,香草的胳膊和腿用力地挣脱着,可陈贵的两只粗壮的手臂像钳子一样,使的香草动弹不得,只好任由陈贵背着她过河。
陈贵在发现香草不作挣扎了,就一边涉水一边回头冲香草说:"你听过有这样一个故事吗?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去离婚,一条河挡住了去路,男的把女的背过河去了,女的就不离婚了,跟男的又回家过日子去了。"
香草没搭话,心想也不是我让你背过河的,你愿意背的我。这不是明摆着说我呢吗。可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毕竟是自己错在先啊,不同意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呢,母亲生病可以想别的办法啊,如果这门亲事自己先提出退婚,对陈贵不公平啊,再订亲的话,人家知道他被退婚了,黄过一个,还是女方先提出来的的,以后订婚就会障碍重重。
被退婚在农村,就像悲惨世界里冉阿让身上那个苦役犯的烙印一样,永远也逃脱不掉的,它时时提醒着你,无情地打击着你的骄傲和尊严。
两个人各怀心事来到了通肯河的岸边,已经有些退潮的河水依然汹涌着波涛,岸边被河水侵袭过的蒿草和芦苇蔫头耷脑地迎着衰风摆动,就像从泥水里打腻出来的猪。悲壮地展示着自己。
"邢八叔,有人坐船喽!!"陈贵冲着对岸喊了起来。
"来喽,来喽!"船倌马上把船划了过来。
"接对象回河东过节啊,这两天河东来河西接对象的还挺多呢。"船倌摆着船,跟陈贵搭着话。
香草是喜欢这条通肯河的,她是吃着河里的鱼虾长大的,虽然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打鱼,但村里会打鱼的人家,出鱼的时候一盆一盆地往她家送。再加上二姐也会抬鱼。
香草的心不在粼粼的水面上,她有气无力地用手划拉着船边的河水。她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怎么想都理不出头绪来。
7
两个人悻悻的上了岸,陈贵自从背过了香草后,竟然有了一些幼稚的想法,以为香草会转变对他的冷淡。香草呢,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她心里强烈地排斥着眼前的这个人。
"怎么办呢?"香草一次次地问自己。最后她像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走到陈贵的跟前:"你先提出退婚吧,这样你以后也好找对象。"
"啥?那你呢?被退婚可不是好玩儿的,以后你再找婆家谁敢要,人家会想你要是个好姑娘怎能被退婚呢,不是傻就是呆。这是村里亘古不变的逻辑。"
"你先提出来吧,反正我告诉你了!"香草把头低得像秋天里的向日葵。
两个心情低落的人总算走到了陈贵的家里,这时家里已摆上了做好的饭菜,整整一大桌子,荤的素的有十几个菜。陈贵家的经济条件在农村是数一数二的,比香草家富有。
香草面对着这一大桌子菜,心里五味杂陈,味同嚼蜡。
陈贵第二天就病倒了,他爸爸找来了赤脚医生为他打上了滴流。而香草在陈家如坐针毡,身在曹营心在汉。
在陈家住了两个晚上后,在香草的一再要求下,陈贵把香草送了回来。从此香草的心里就埋下了心事。
8
端午节过后,村里人就开始锄地了,香草也跟家里人去田里铲地,有一天她和嫂子铲完了一块地后,才十一点多,嫂子说要是换下一片地的话,走路就得走半个小时,咱们还是回去先吃饭吧,吃完饭下午早点儿出来也不耽误事儿。
两个人扛着锄头回到了家,这时香草看到母亲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往灶塘里添柴禾。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
"妈,你咋了?是不是心口窝疼,你快进屋,我烧火。"
香草妈跪在灶塘口还没站起来,就捉住香草的手说:"草啊,你摸摸,妈这心口窝下面,好像长个包。"
香草仔细地用手摸索着,"妈,好像真有个包呢,明天等我爸回来,让他带你去北安检查检查吧。"
香草的嫂子这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嘴角向上动了动,带着鄙夷的神情说了句:"哪来那些个包,胃肌吧,这病赶上胯兜里揣来的了,说来病就来病。"然后就带着肥硕的身子进屋了。
草香把母亲扶到屋里后,往灶塘里添了几把柴禾,锅就开始冒大气了。
父亲从北安医院把香草妈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香草偷偷问父亲:"我妈得的啥病啊?心口窝那里真有个包。"
"别让你妈听着,你妈得的不是好病啊,肝癌晚期了,想吃啥就给她买点儿吧!"父亲叹着气低声告诉香草。
"不可能,肯定是大夫误诊了!"香草高声地冲父亲喊。
"你小点声儿,别让你妈听到。"
这时香草看到母亲披着件衣服正坐在台阶上,就依偎着母亲坐了下来,看天上的星星。
香草多想这一刻凝固成永恒啊。她质疑母亲的病,心想可能像嫂子说的,是胃肌呢。她不相信母亲会离开自己。母亲的病像磐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挤走了自己的那件心事。
母亲在卧床六个月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走的时候陈贵和他的父亲也来了。陈贵为香草娘守了一夜的灵。沉浸在悲痛中的香草连句话也没跟陈贵说。
9
如今,母亲走了两个多月了,该来的都来了。大姐和二姐这时已经回家去了,什么时候走的,香草记不清了。
只听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咚山响,香草知道嫂子从她三姨家回来了,她三姨是村里的大广播,啥事儿都第一时间知道。她尽管不想去厨房里,她害怕看见嫂子那张脸,那张脸上的冰霜,足以把人活活冻死,她害怕,可是不得不去面对。
饭还是要吃的,不管明天怎样,既然要吃饭,就要跟着嫂子去做饭,她战战兢兢地来到厨房,拿起烧火棍往灶塘里添柴禾。
"这一天丧打游魂地,带死不活的,你往死里添柴禾,整一屋烟。能不能烧?不能烧就进屋去!就像你这样的,找婆家都没人要,臭到家吧!"嫂子看见香草就像见了瘟神。
香草真想痛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哭。几天之后,香草背着行囊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