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多岁的落魄文弱书生的形象和心态是啥样子?就是这个样子: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
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
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
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我最喜欢的几十首宋词里,就有这首《一剪梅·舟过吴江》,作者是南宋末年词人蒋捷。
1276年春,蒙元的铁蹄踏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蒋捷开始流浪。舟行吴淞江途径吴江县时,他百感交集,写《一剪梅》畅叙心曲:
小舟在江中摇荡,岸边酒旗招展。馋酒了,美酒正好能消解春愁。刚路过秋娘渡与泰娘桥,这是让⽂⼈骚客遐想不尽的胜景。可惜江风袭来,落⾬潇潇,实在令⼈烦恼。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调弄镶有银字的笙、点燃熏炉⾥⼼字形的盘⾹?春光流逝太快了,哪能追赶得上。这不,樱桃才红熟,芭蕉⼜绿了。
这首词围绕“春愁”,一层层渲染出他的情绪:伤春感时、叹息流年、久客思归。
秋娘渡、泰娘桥都是用唐代歌女的名字命名的,船经此处,难免浮想联翩。吴江景致不少,但蒋捷只点出这两个地方,可见他触景生情,思归的急切。
漂泊久了就想家了,偏偏又遇上恼人的天气。风“飘飘”、雨“萧萧”,风吹雨急,景中情、情中景。“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洗干净旅途穿的衣服,调弄起镶有银字的笙,点燃起熏炉里心字形的香,他想象归家后的生活,温温暖暖,反衬了归家的急切。
一个落魄书生纤弱的身影、急着回家的形象,就这样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
从春到夏,樱桃熟了颜色变红、芭蕉叶由浅绿变深绿,“时光容易把人抛”。倦游思归,年华流逝,没办法。
这首词感觉“软绵绵”,但节奏感强,读来悦耳,更像一支缓缓的思归曲,余音绕梁。
蒋捷可能是太喜欢《一剪梅·舟过吴江》所创造出的意境了,后来又写了一首《行香子·舟宿兰湾》,用了《一剪梅》里不少句子: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送春归、客尚蓬飘。
昨宵谷水,
今夜兰皋。
奈云溶溶,
风淡淡,
雨潇潇。
银字笙调,
心字香烧。
料芬、乍整还调。
待将春恨,
都付春朝。
过窈娘堤,
秋娘渡,
泰娘桥。
词的上阕写春夏之交的景物。季节更替就是时光流逝,春归而人却未归,仍是漂泊无定。风雨萧瑟,旅途艰辛,何日才能归?下阕里,游子天涯,思归却无所归,只好把满腹愁肠都付于眼前的一江春水,“待将春恨,都付春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被疯传一时,后人甚至称蒋捷为“樱桃进士”。
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也为后世所称道。这首词在《宋词三百首》里位列最后一首,成为“压卷之作”: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人生暮年,听着雨声,免不了要回忆过往,感慨当下。
少年、壮年、当今(老年),不同时候听雨,雨还是雨,场景不同,心境也大不同了。
年轻时在歌楼上听雨,身边点满红烛;中年在客舟上听雨,半生奔波,人在他乡,细雨西风,孤雁哀鸣。而今两鬓已霜,落魄在僧庐里听雨,一切都放下了,雨滴任由它滴吧。
这首词看似在写雨,其实写的还是人生,一个历经风雨、看淡了尘世的人的内心独白。
蒋捷,阳羡(今江苏宜兴市)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的进士。他哪想到这是南宋最后一次举办科举考试了,两年后,南宋都城城破,再三年,南宋灭亡。31岁的蒋捷深怀亡国之痛,拒绝蒙元当局的征召,过上了漂泊、隐居的日子。他隐居在太湖之滨的竹山,自号“竹山先生”,其气节为时人所重。
蒋捷长于词,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师承各家,词风多样,在两宋词坛上独树一帜,有《竹山词》一卷(90余首)传世。
蒋捷的词作之间似乎没有一脉相承的风格,时而婉约,时而豪放,时而清冽,时而温婉。
《尾犯·寒夜》就写得豪放磊落、悲慨清峻:
夜倚读书床,
敲碎唾壶,
灯晕明灭。
多事西风,
把斋铃频掣。
人共语、温温竽火。
雁孤飞、萧萧桧雪。
遍阑干外,
万顷鱼天,
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
念不到、此样豪杰。
瘦骨棱棱,
但凄其衾铁。
是非梦、无痕堪记。
似双瞳、缤纷翠缬。
浩然心在,
我逢著、梅花便说。
寒屋里灯光昏暗,守着“竽火”和朋友聊天,聊到激动时,击节高歌、敲碎唾壶。寒风凛冽,屋里的风铃声声,烛火忽明忽灭。窗外,大雁孤飞,桧树上挂满霜雪。望长天,天高云淡,壮阔无垠,却消除不了心中的愁情。想当年,自己也年少气盛、雄心壮志,也曾闻鸡起舞、练功习剑,也有一腔报国的热血。无奈华发早生,人生如梦,是非功过都已成为过去。全词以“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说”收结,志向不能当众倾吐,只能对着梅花去诉说—— 一种悲壮的情感,让词尾爆处一声闷雷。
看《满江红·秋旅》,则清空、洒脱得多。
秋本无愁,
奈客里、秋偏岑寂。
身老大,
忺敲秦缶,
嫩移陶甓。
万误曾因疏处起,
一闲且向贫中觅。
笑新来,
多事是征鸿,
声嘹呖。
双户掩,
孤灯剔;
书束架,
琴悬壁。
笑人间无此,
小窗幽阒。
浪远微听葭叶响,
雨残细数梧梢滴。
正依稀、梦到故人家,
谁横笛。
《虞美人·梳楼》,又一种情趣:
丝丝杨柳丝丝雨,
春在溟濛处。
楼儿忒小不藏愁,
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
借与花消遣。
海棠红近绿阑干,
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春天来了,可忧愁仍在,梳妆楼都能没装下,这愁苦好几次同云飞去,去寻觅一只送我回乡的轻舟。游子远离故乡,老天似乎都可怜我,把一株海棠花送我消遣。雨后的海棠花更红艳,可我刚卷起珠帘,迎头遇上了晚风,寒意又来。
春虽到,但晚风寒,希望又失望,漂泊之愁苦,都含在素淡清新的词语里,看似平淡,却意蕴深婉,哀怨凄凉。
蒋捷是著名词人,但生平资料很少,只知他本出身“巨族”,但国破家破,入元后又不愿进入仕途,生活没了来源,一直流寓江浙一带,过着清客的生活,后来隐居于太湖之滨。
蒋捷不再进仕途,就没了生活来源,甚至一度靠帮人抄书来换点生活费。他在《贺新郎·兵后寓吴》里说:“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喝醉后掏掏衣袋,空无一文,只有毛笔。问老翁需不需要抄写《牛经》(古代兽医方面的书)以换点盘缠?老翁没回答,只是摇了摇手。
蒋捷生活窘迫如此。
物质生活虽不堪,但独往独来,逍遥自在,内心是充盈的。
蒋捷与周密、张炎、王沂孙并称“宋末四大家”,四人同一时代,都是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都有在江浙一带生活过的经历。但周密、张炎和王沂孙三人彼此常有诗词唱和,而蒋捷的词作中却不见与其他人的诗词唱和。或许他是一个孤傲、不喜交际的人,亦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写自己想说的话。
《少年游》是蒋捷晚年的词,貌似一生总结,实则表明心志:
枫林红透晚烟青,
客思满鸥汀。
二十年来,
无家种竹,
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
老去万缘轻。
只把平生,
闲吟闲咏,
谱作棹歌声。
枫林红透晚烟青青,我这个漂泊者却要整天面对安居汀洲的鸥鸟。我喜欢竹,可二十年来无家可种,却还要借竹为名。春天还没走,秋风就已到了。我年事已高,看透尘缘,把这平生经历,都谱成船夫、渔人的歌声,逍遥而去。
这首词从写景引出“客愁”,感叹时光如飞,亡国已二十余年,有心“种竹”却无处可种。闲散,自由,山水,渔樵,少年志向、半生坎坷,都化作棹歌声吧。悲情如此,却能以潇洒、淡然的笔调抒发。
后人对蒋捷的词评价很高,一些论者甚至说他的词是填词的法度和标准。
明代文学家杨慎说蒋捷的词“可为用韵之式”;清代胡薇元说蒋捷的词“捷炼字精深,音韵谐畅,为倚声家之矩”;清代文学评论家刘熙载说:“刘文房(唐朝诗人刘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蒋捷)亦长短句之长城欤!”
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如清代词学家陈廷焯评论蒋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
作为改朝换代之际的遗民词人,蒋捷把河山变乱中的个人遭际和情感、思故国故土的情怀融进作品里,或豪放悲怆、低沉伤感,或飘逸洒脱、纤柔婉约,为读者织就一幅幅凄美的词的锦缎绫绡。
两宋词坛很热闹,词人多之又多,但明末毛晋编纂《宋六十名家词》把蒋捷收了进去,足见蒋捷词的份量。
小文结尾,再引蒋捷另一首名作《梅花引·荆溪阻雪 》,体会作者的处遇与情感:
白鸥问我泊孤舟,
是身留?
是心留?
心若留时,
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
对闲影,
冷清清,
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
花外楼,
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
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
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
今夜雪,
有梅花,
似我愁。
蒋捷乘船阻雪于荆溪,顿感惆怅,但却写得节奏悠扬、笔调活泼。
这首词低吟浅唱,即便有超逸洒脱的境界,但我读来,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