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咱们家拉琴给你听了。不拉梁祝,知道你不爱听。我给你拉的是你爱听的,就那首“屎八牛”,我现在的速度估计应该有自行车速度那么快了吧。
为了配合意境,我还穿了短裤,戴了个西部牛仔式的草帽。我还蓄起了胡须,就是皮鞋有点不配画面。可我不敢换,怕你骂我。因为是你买给我的。
你很霸道,不管穿什么衣服你都让我穿它。它现在是真旧了,充满了属于鞋子的沧桑。不过和我挺配的,花甲配沧桑,时髦!嘿嘿,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是我听看我拉琴的年轻人这么说的。
你肯定还记得吧,因为这曲子咱俩还生气了。你说你特别喜欢那什么速度于激情的那首插曲。英文的,咱俩都看不懂叫什么名。我就学着拉给你听,可你不满意,说我拉的绝对是你小时候牛车的速度,流鼻涕时的激情。
可那时候的我花甲已过半了,有那个激情也没那个速度了,我练了好几天,你一次次地不满意,还把我练琴的照片挂在了店里最醒目的位置,上面还配着文字:“看看,好好的速度于激情被他拉成了屎八牛爬坡!!!”因为这,每个进店小憩的客人都点这首屎八牛。我生气了。我觉着是对我艺术的不尊重。你赖着你那张不好看的老脸说,你是在憧憬,如果咱相逢于你未嫁时,那么我的“速度于激情”肯定已是飞机或火箭的速度了。你只是希望这日子再慢些,和我呆的再长些。
那这样说来,屎八牛也够快了,应该形容成树懒才成。
是啊,我们遇到时,你已经是奔六十的老太太了,在那个风景如画却闭塞的北方小村里,你边照看着那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孙子,边用一个劣质的照相机对着进村的游客们咔咔的按着快门。
游客们都好奇的议论你,说你肯定是卖照片的。这么大岁数了真是不容易,可我看出你不是的,或者不纯粹是。就像好多人认为我是卖艺的一样。有时候一类人不用互相接触,只一眼就认得出。
可能你也感觉到了吧,对着我举起了你那破相机。我特好奇,一个农村老太太能把我拍成什么样?
凑过去一看,乍看真不怎么样,相机的画质不好,拍什么都蒙着一层浅浅的红色,可抓拍的角度还行,相片中的我刚下了大巴,头微微仰着,眼睛微闭,皱皱巴巴的外套凌乱的敞开着。破旧的小提琴盒在肩上露出了琴把那一截,老迈不羁。相片拍得神韵皆备,就是背景有些杂沓。不过正少了些专业的刻意,却多了许多生活气。
你看我流连在照片上的眼光,笑了。“好看对吧!想要吗?住我家我就给你。”“嘿嘿,那就住呗。”你让我站在一边,还让我给你照着点儿那个鼻涕泡。我打趣你,不怕我把他拐跑了?你斜着眼看了我一下,满脸鄙视又去揽客了。就那一眼我突然有了亲人的感觉。
你家的小院和普通的农家小院没差别,不同的是住屋里的照片墙很特别,你用旧被面做的背景,上面粘着好多游客的照片,你说都是你自己拍的,还颇有些得意。
可能是你看我单身可怜吧,晚饭我和你们家人一起吃的,你没老伴,和儿子儿媳小孙子一块过活儿。你儿子很憨厚,儿媳话甜,精明。
饭后你领我出去走了走,你们小村庄确实很美,村前有一条河,河对岸是大片的树林。你说最前面是近几年开发旅游种的。花期时,像仙境。后面是原来就有的,都是些老果树,十多个品种。你说你们这儿一年四季有旅游的,春瞅花,夏纳凉,秋吃果,冬瞭雪。
我惊讶于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文采,你说都是明明白白摆在哪儿的。你指了指我背着的小提琴。
我站在潺潺的流水前,就着蒙蒙的夜色,鼻尖流动着树木的清香。也可能你站在身边,我有了莫名的触动。我拿出琴,一曲梁祝引来了一群游客围观。曲罢,掌声四起。可你没吱声。回了屋子,你给我拿进一壶热水。走时看了我一眼,说你不喜欢那曲子。经典是经典,不适合老年人听,迟暮了,需要点腾腾的热气。
我呆到第三天,三天里白天我跟在你屁股后面,你摘菜我给你拿着蓝子,你拉客我给你看着孙子。夜稍黑你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停下,你就说那是核桃树,再停下你说那是颗黑枣树。你问我为什么自己出来旅游,我说当了一辈子音乐老师。“背着琴走遍全国”是我一直想要做的。现在乘还来得及。
你听了我的话脚步停了停,说你还没为自己活过呢。我听懂了,我说再迟也许就真来不及了,我看到了你眼里的泪光。
夜静了,白天听不见的流水声此时从耳边划过,我躺在床上仔细听杂在流水声中的争吵,我很紧张,到底捱不过年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你敲响了房门。门开了,你背着个小包望着我,我没说话把几件外衣掏出去,把你的小包塞进了我的旅行包。你背起了我的琴匣。
我先走的,你跟在后面。快到能坐车的地方,你儿子追了上来,没和你说话,把我拉到了一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就这样在你快六十岁时,我们私奔了。奔向你我年轻时不敢有的向往。后来坐在车上你问你儿子和我说啥了?我说他说要揍我,你笑了,笑的把后面三颗假牙都露出来了。
你说你没到过南方。
于是我们坐着火车一路南行,每到一个地方,我们就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下来。白天我们坐着公交车走遍城市的角角落落,你拿着你的破相机到处拍。兴致起来我拿出琴拉几首,每每的还能有点小收入。你说原来过得都是日子,这才是生活!
有时候小钱攒成大钱了我们就去吃你没吃过的。还进过影院,还到过游乐场,你不敢上去,说怕掉下来时来不及长翅膀。还把你认为有意思的相片洗出来。你说我一个老乞丐耍纨绔、我说你一个农村老娘们没见过世面。
人这一辈子大多时候身不由己。来日无多,我只想成全你的勇气和信任。
大半年我们边走别边看着,到了古城你眼前一亮,你说南方的你们村。你说你走的腿软了,想呆在这儿,你还想在这儿开个店。
旅游区太贵了,最后咱们在一条没开发的旧街上安了家。你说街道像我的破皮鞋,不只陈旧还龇牙咧嘴,我说屋子就像你的老脸,不但坑坑洼洼,还皱皱巴巴。你说正好,一幛破屋,两个破人,半片破茶馆。
“凡境”是你起的名,你说这就是生活。“一个摄影师的店”是我提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那把破茶壶和两个破茶杯是你画的,你说那就是房子和你我。
你还在咱招牌上标注了民谣,你说你得让人知道这儿有个会拉曲的老头。
我们的店开张了,墙面都是你这大半年拍的照片,有人有景。我给自己弄了个小舞台,还加了面非洲鼓。七八张小桌子挤挤挨挨。你说像我们的日子排的闹哄哄的。
来这旧街的都不是正经游客,那些正经游客都匆匆下了车,匆匆在旧底子刷了新面孔或者是新面孔专门做成老脸的旅游区,感慨万千的人挤人惊叹着呢。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披头散发的闲散人员和一些信步由缰的老年人才会溜达到这儿。
那些年轻人管这儿叫艺术,那些老年人管这儿叫怀旧。
他们被招牌吸引,要一壶茶能坐一下午,或对着窗口发呆,或听着音乐流泪。咱俩也不催。你拍你得照,我拉我得琴。要不是你让我教你打鼓,惊的老街一惊一乍,咱的日子就像你拍的相片,这就是岁月静好吧。
冷清了刚开始的两个多月,破茶馆竟有了慕名而来的客人。原来,那些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把咱们的招牌和相片放到了网上,有你拿着相机的,有我拉着琴的,还有我教你打手鼓的。我让你看,你说他们是在拍自己呢,他们眼红呢。对哦,好多人梦了一辈子,可终了还是个梦。
你很喜欢这闹哄哄的日子,也喜欢和着我的节奏打鼓,你还喜欢听年轻人们的喝彩声。可随着你日趋削瘦,我不得不放慢节拍。还解释说好日子就得慢慢的过。
半年后我把鼓收起来了,你不高兴。还说我狼又没在后面撵着,拉那么快干啥?害的你跟不住。为了转移你的不高兴,我用咱挣的钱给你买了个不雾蒙蒙的相机,你也给我买了双你喜欢的新皮鞋。我不高心,因为我嫌它难看,可你就逼着我穿。
再后来我把舞台让给你,还给你弄了个摇椅。你半躺着照顾客们,照窗户外露进的阳光。你还让我逮窗户上偶尔驻足的小飞虫,说要给它们拍写真。我手笨逮不住你扯着嗓子笑的嘎嘎的。
再再后来你说你要走了,这快两年的好日子就是你的一辈子。你说你提前去那个世界逛逛,把好吃的好玩的都拍下来。等我过去了,你去领我,就像现在我领你一样。
我知道你要走,你儿子早告诉我了,他说你想把最后的日子留在外面。
你走了,我也又该启程了,我想最后再拉一首曲子给你,也给老街。这次我是站在屋子外面拉的,就在咱招牌旁边。
我现在拉的不比那个小洋鬼子差,你听听,这音符跳动的就像你揶揄我时抖动的嘴唇。
对了,有个给我拍照的年轻人告诉我了,他说这曲子叫——“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