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爷爷奶奶,因为最近我对他们格外怀念。
我的爷爷奶奶是典型的农民。
据奶奶说,爷爷小时候亲生父亲就去世了,后随他的母亲改嫁到张家,随后也有了弟弟妹妹。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几乎不太知道他的感受和想法。只知道奶奶说他年轻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身上的皮肤会一块块地掉,但当时的医疗条件也不能诊治。正因为如此,在那个集体生产的年代里,奶奶担负了沉重的养家糊口的责任。奶奶因为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在那个年代似乎很不容易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代有那么多人是根本不认识字的。好在还识字,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奶奶因为还能帮忙记记工分之类的,而稍稍填补了一个家里缺乏主要劳动力的空缺。
但这小小的才能在那样大大的困难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这也导致我的父亲,家里的长子,在小小的时候就也不得不放弃学习,劳动,学徒,而后是当兵。当然,在那个时代里,这样被命运裹挟的例子举不胜举,也算不上稀奇。这些都是历史,都是我未曾亲见的。
说说那些亲见的故事。
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倒是身体不错,小的时候会扛着我到处走走逛逛。后来,能记得的片断就是农忙的时候,爷爷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劳动力,那个时候大家都夸他身体好,精神矍铄。犁田,播种、插秧、打药,收割,晒谷子……样样都行,但夏天的时候,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他全身上下都有的疤痕。我一直认为他很喜欢我,虽然没有很亲密的情感表达,那么沉默的一个人总愿意赞同我的想法,也不吝于表扬我。这让我感觉到很惊奇。
我一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这样的精神劲头就散了,他的身体开始浮肿,意识有些不清楚,总是胡思乱想,总喊着要死要活的。但在那个时候,虽然我已经开始学习心理学,但依然对于老年抑郁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当他老了,糊涂了,于是就想得多了,说得多了有时候大家也会觉得烦了。但我没有想到,他当时求了结生命的意愿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家里人终究都是拦也拦不住。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在那时,他的感受其实没有真正被重视过,没有真正去理解过。他的精神散了,也许是他对于自己家庭发展的某些希望破灭了。而那些根深蒂固地觉得自己必须劳动才有价值的观念让他在散失劳动能力后对自己也丧失了信心和活下去的愿望。
想想确实让人难过的,这种难过,不是因为我是心理学专业,而是我可能曾经是他最信任的孙女。
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人没有告诉我,但那年假期我回家的时候,爸爸在火车站接我。就在恍惚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爷爷的脸。当他们告诉我他已去世的消息的时,我居然没有觉得的惊奇。只是觉得,也许他还有一部分留恋,而这一部分情感附着在爸爸的身上,等着我来看一眼。
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生活很快就也照旧。奶奶一生都是十分坚忍的女性,极少表露自己的情感,十分吃苦耐劳。在很小的时候,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很多,经常听她讲那几个重复的故事,可能是她小的时候在哪本书里看来的。当然,她也爱絮叨过往,所以关于我爷爷那些过去的事,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奶奶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几十岁了出门的时候头上都抹上头油,看起来头发又整齐又亮。人很瘦,在很多长的一段岁月里大概都只有七十斤,会抽烟,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的奶奶点过水烟,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她还总是坚持读报,总的来说,人一直没有糊涂。人家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可能正是因为瘦,除了会有些风湿性的关节疼痛以后,她的身体好像都没有什么别的困扰。
我对奶奶印象深刻的事情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总是趁我午睡的时候出去放牛,等我醒来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就跑到家门口大哭大喊。另外就是记得她做事很勤,当然我妈妈也是如此,所以在自己成为妈妈之前我都没有什么做饭的经历。仅记得有一年暑假,我想学一学,最后因为怕油也只会了炒辣椒和手撕包菜。她最常说的就是“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我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都用一些极为质朴的道理在指导自己的生活并且从不抱怨。
奶奶去世是因为肠道癌,心血管都没有问题,但最终却在肠道吸收上出了问题。在后面两三年的时间里,她的饮食就变得比较节制,只能吃一些流食,想吃的肉食也都不能吃。身体也差了许多,但她还是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好像这样心里才比较舒坦。爸爸忆起最后奶奶去医院检查,换血治疗的时候,都一直坚持自己上楼下楼。只是最后那一两次,实在没有力气上楼了,才让爸爸背她,奶奶还自以为自己沉得让人背不动。
……
我怎么样记得他们,也许恰是我怎么样认定我自己。学心理学的好些年里,我一直在想,我确实是一个不善于言说自己感受的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的,在我成长的环境里几乎没有人真正言说自己的情感。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言说不是没有情感,我们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只是懂得用坚忍和服务来传递情感,不用指责和迁怒已然不是易事。原来都不曾多想,在我有了孩子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到他们,梦里格外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