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苏林黛玉。
香菱、妙玉、邢岫烟,都来自姑苏。
从家乡到异乡,除了死亡,此生皆不能再返回故乡。
即使归去,亦是环佩空归月夜魂,一缕香魂返故乡。
香菱学诗。除了香菱好学上进,确有天姿之外,吴侬软语的乡音也是重要一点吧?
十来年前读张爱玲译成白话的《海上花列传》,字里行间也能体贴到齿音字的软糯之感,氤氲浮荡着昆曲水磨腔的余韵。
京都之地,必盛官话。历代官话,为表意清晰,大都字正腔圆,看看《新闻联播》的发音方式,可略知一二。
从姑苏到京都,能以乡音对话之人几乎不再有。宝玉虽好,也得用普通话交流。
香菱的乡音,无疑是一大慰藉。
若说品茶拢翠庵,妙玉引黛玉来,所为是宝玉;那么烹茶细论文,就纯为黛玉了。
妙玉孤介独居,又是带发修行,本不必入红尘。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嫌黛玉“冷月葬诗魂”,太过凄凉,想要反转过来。硬生生将凄凉衰败之意,硬扭到“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黛玉与之相伴良久,直至天明。
至于岫烟,虽未与黛玉有多少正面接触,但与妙玉颇有渊源:“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
她们离开故乡,乡音虽不改,但是梦里故国,已不能回还。
望家乡路远山高,万里东风一梦遥。
二
死亡也是一种抛弃。
黛玉七岁丧母,十一岁丧父。
在最需要关爱和呵护的年纪,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分离,是还有重逢的希望;等待,是知道你就在来的路上;
而死亡,是心里有再多的痛,再多的苦,再多的悲伤和绝望,都无人能分担,只能独自承受了。
因为,那个爱你的人,再也不会在来的路上了。
更何况,那个人是母亲,就连晴雯去世前也是直着嗓子叫了一夜的娘。
与湘云相比,虽说湘云“襁褓间,父母叹双亡”,对父母并没有太多的依恋成分,顶多是遗憾,遗憾别人有父母,而自己没有。
再者,湘云父母虽亡,但家族还在。
从湘云与钗黛不相上下的学识,豪放洒脱的性格,以及史家为湘云安排的婚姻来看,湘云是很受宠的一个小孩儿。
不说别的,单说心大又不怕得罪人这一点,饱受虐待的小孩性格更偏敏感多疑暴躁易怒。
所以,最悲伤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已经失去。
三
有人说,如果你家小孩很小就很懂事,那你就要开始好好攒钱了……将来用作给孩子看心理医生。
小孩子就是撒娇任性、淘气耍赖的时候,连贾政也说宝玉学一些“精致的淘气”。
但是黛玉七岁入贾府时已经“懂事”了,“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去舅母家正房要迅速观察出哪个是主位,以及如何应答。
老太太无疑是爱黛玉的,可是老太太的爱要分成很多份,而黛玉不是她最爱的那一个。
知乎上有个问题——红楼梦中有哪些细思恐极的细节?
有个答案说,前八十回宝钗没有和凤姐说一句话。
可除了入府时搂着哭之外,前八十回,黛玉和贾母就有私下对话场景的描绘吗?
好像也没有。
宝玉是爱着她的,且不说宝玉的爱,是分成很多份的,只说他的爱并不是太有力量。
宝玉,虽贵为富贵公子,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就一没人权,二没财权,给秦钟上坟也只是让焙茗送了大观园池子里结的十个莲蓬。
他对黛玉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他对黛玉表白“你放心”也是值得信任的。
可心怎么放,才能放得下呢?
黛玉的不安全感是骨子里的,宝玉能给予的爱是脆弱的。
毛姆在《刀锋》中写到的拉里:
拉里没有半个亲戚。我们至少会有些表亲,虽然少有来往,但至少让人觉得是家族的一分子。拉里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祖父是贵格会教徒,年纪轻轻便在海上失踪,外祖父也没有兄弟姐妹。世上少有人像拉里这样无依无靠。
一个人,在大家族中自有许多麻烦,但是单薄的家族,也让人有伶仃之感。
很多年前读李密《陈情表》: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为那种伶仃之感,真是特别震惊。
四
黛玉还有一屋子的书。
可读书本身也让人孤独。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有多少漫漫长夜,黛玉一人从书架间度过,或阅读,或写作。
想起研三下学期,我一个人在宿舍改毕业论文。
硕博楼一个厅五个房间,一个房间两个人。那时节大家实习的实习,工作的工作,很多时候都只剩我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厅里。
无人可以说话。
我白天睡觉看书,夜里改论文到三五点钟。
改完论文睡不着,撩开窗帘,撩起凌晨三点的夜色,遥望满天星河。
满天星河璀璨。
如果杜甫李白是双子星座,白居易韩愈苏东坡是参商北斗,那么我的论文涉及的诗人呢?
我的论文是《“北京三杰”研究》。“北京三杰”是初唐一个文学团体,团员是吴少微、富加谟和谷倚。
在历史的星河中,他们曾经闪耀过,可后世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
而我呢?一芥之微。
只要我的个体生命消亡了,我就彻底消亡了,没有任何灵魂的特质存留。
在那些星河高渺的夜里,我是孤独的,无论肉身,还是灵魂。
这孤独无从诉说,就像黛玉的诗句: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秋风夜雨,伤怀日,写下《秋窗风雨夕》;
春秋荐其时食,寂寥时,写下《五美吟》;
柳絮飘零,前途未卜,写下《唐多令》;
还有“冷月葬诗魂”……
“从会吃饭时便吃药”,而药再苦也不及心里苦。
毕竟心里苦,才是真的苦。
万病皆有解药,何药能解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