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美国电影隐士”之称的泰伦斯·马力克,此次在戛纳电影节上竟然有新片亮相,让影迷们的确期待不小。尤其传言本片将回归马大师在《生命之树》以前的影像风格,懂行的粉丝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信息:马力克终于不做天书电影,要下凡接点地气了。
这部名为《隐秘的生活》的新片,是马力克继《细细的红线》后,再次执导二战题材的电影。本片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讲述奥地利士兵弗兰茨·杰格斯泰德,因拒绝为纳粹德国作战,最终被判死刑。
在《生命之树》后,马力克的四部电影恨不得将故事全部去掉,只用旁白、配乐和影像就向世人奉上一部部天书。除了《时间之旅》这部纪录片外,大师马力克的另外三部电影在豆瓣连7分都没过。
回到最初的马力克
当然,马力克能够从《生命之树》开始,尝试拍“天书电影”,并不是没有根源。很多看过《穷山恶水》这部电影的人都连连惊叹:处女作就这么诗意,难怪后来马大师拍到飘起!
然而马力克最开始的几部电影,从不缺乏叙事的魅力,而这一点在他近几年的电影中却极为少见。
1973年的《穷山恶水》,是马力克的长片处女作,讲述了南达科塔州一位长相帅气的小伙子,枪杀女友的父亲后,与她亡命天涯。然而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从没闲着,不但枪杀赏金猎人,而且只要看到他们行迹的人,基本不会放过。最终,两人走向了逃亡的尽头。
虽然这部电影的剧情和同时期的《邦尼与克莱德》极其相似,都是一对亡命鸳鸯不断犯下凶杀案。
然而,马力克没打算让它的这部处女作落俗,成为《邦尼与克莱德》2.0的版本。本片一经上映,便被评为自《公民凯恩》之后,美国最伟大的处女作。
事实也的确如此,将其置于《逍遥骑士》、《毕业生》或《出租车司机》等一众新好莱坞时期的代表作中,丝毫不跌面。
尽管《邦尼与克莱德》用美国三十年代的犯罪故事,讽刺了六十年代的社会,并且在镜头语言上革了古典好莱坞的半条命,但是《穷山恶水》却将诗意带到了公路犯罪片中,《无因的反叛》中的不安情绪,竟然被马力克巧妙地化成了自己的诗意语言,用在了美国中西部的大平原上,社会的暴力在自然的宽宥下被柔化了。
而到了1978年的《天堂之日》里,马力克在“视觉系”的道路上一骑绝尘,该片甚至获得了第32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
与处女作相比,《天堂之日》的故事显然更加复杂和阴暗,名为兄妹,实则情侣的一对恋人,为了窃取年轻农场主死后的巨额财产,不惜让女友先嫁给他,待他患病死后,再坐享其成。
然而这种带有莎剧悲情色彩的故事,在美国农场的壮美景色中,人物之间的善恶竟然被削弱了。
每个人都似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他们只是希望避开劳苦和不幸,谋财只是一种无奈的手段,连害命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的自卫。
这种人与人之间具体的善恶对立,常常在马力克的诗意画面中,被模糊了。《穷山恶水》中,基特本是连环杀人的凶手,然而不仅是观众,即使是片中最后抓捕他的警察,在与其交谈一段时间后,竟也和善相待。
难道说马力克毫无善恶之别吗?
当然不是,他在1998年的《细细的红线》一开始,便在质问人与人之间的残杀,之后令其荣膺金棕榈的《生命之树》,甚至不吝展现父亲对儿子的家暴和专制。
可马力克却总会将这些“恶人”或善意、或浪漫、或痛苦的一面,不动声色地放于画面中,我们很难对此置若罔闻。
比如《穷山恶水》中,基特之所以最后堆起石头,故意被警察抓捕,原因在于他曾经和霍莉说过,为了不忘记美好的一天,他希望捡起石块作为纪念。霍莉放弃了逃亡,基特不可能独自潇洒。
最初的马力克便是如此,他虽然坚守画面的诗意,但是故事从来不缺乏温度。
美国诗意电影的朝圣者:马力克
作为一位美国导演,不管是把马力克放到商业类型片导演中,还是放到新好莱坞时期的导演内,他都是一个异类。
和马丁·斯科塞斯不同的是,斯科塞斯虽然也是学院派,但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电影学院派,大学就在纽约大学电影系里待着。
但是泰伦斯·马力克不同,他虽然也是学院派,但却是个钻研哲学的高材生。本科师从哈佛大学的斯坦利·卡维尔。(著有《看见的世界》,有内地译版)博士读的是牛津大学。
然而由于马力克与导师吉伯特·赖尔的哲学见解相左,最终放弃了博士学位。后来回到洛杉矶音乐学院又拿到了艺术创作硕士。
所以这位学霸导演,一旦拍起电影,满脑子想的都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而不是好莱坞那一套沿袭几十年的老把戏。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诗意,如何用诗意把一桩连环杀人案中的犯人拍出无奈感(《穷山恶水》)?如何把一桩杀夫夺财的阴谋拍得四季如画(《天堂之日》)?或如何把一场战况惨烈的美日交战拍的悲天悯人(《细细的红线》)?又如何将美国建国滥觞时的种族冲突拍的百转千回?
马力克选用内心旁白、大远景画面、密集配乐这三板斧,来形成自己诗意化的作者语言。
而这一选择,一用就是四十多年。
在《细细的红线》中,士兵的内心旁白,时刻对人物细腻的情绪做出交代。战争场面虽然在推拉摇移的镜头中轰炸着我们的眼睛,可是每个士兵的内心却并非紧跟着战争的节奏。
马力克的诗意在于,他让片中角色的情绪飘离出当时的环境,滑向脑海中的记忆画面,在交响乐、歌剧、钢琴曲、小提琴曲,甚至是无调性音乐中被混合。
而片中时常出现的大远景画面,又让内心旁白成为一种梦境中的呓语,我们随着人物在这些壮美景色中吐露心声,可放空的是,我们不需要让脑子过滤任何戏剧性的冲突。
这便是独属于马力克的诗意语言,他不同于老塔将画面中塞满了超现实的气息,用陌生而宏大的建筑物让我们臣服于此。马力克则不同,他的诗意不带有崇高感,而是一种逃离现实的自在。
同样它也不同于侯孝贤早期的乡土电影,比如在《恋恋风尘》中,我们看到阿远和阿云在满是碧绿的山中吊桥上走过,虽然我们听不到远处他们的交谈,然而这种无声给我们送来了诗意,这份诗意,蔵的很深。而马力克的诗意从不隐藏,它会纤毫毕露,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这百分之百的诗意,却难以领悟一二。
2005的《新世界》,是马力克的第四部电影,这次他将视角又往历史的轴线上往前推了一大截,回到美国建国初期。
可以说,从处女作关注美国西部的犯罪,到随后关注美国农场的往事,再到美日之间的交战、美国建国滥觞期的往事。马力克从来没有脱离“美国”这个象征符号。
他的诗意有着浓厚的美国味道。
马力克,哲人导演还是“神棍导演”?
在我看来,马力克是一位纯种的“风系列”导演,他所有诗意借助于风才能实现。
马力克的诗意画面,在于他对美国西部平原和农场的痴迷。然而静止的平原和草原只会带来肃杀和压抑的气氛。只有风,才会让整个画面产生流动感。
在《天堂之日》中,最精彩部分是高潮中火烧农场那一段,虽然火才视觉中最重要的元素,然而火势的扩大却由风造成。
而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马力克电影中那“舞动的草丛”。从处女作开始,一直到近几年的几部电影中,几乎每部电影都会出现这样一个场面:人物在被风吹动的草丛中站立、走动或者匍匐。
最为大规模使用的一部电影,便是《细细的红线》。整个战争场面,都是在岛中的山坡上发生的。片中,士兵们穿过浓密而修长的绿草,头戴锅盖钢盔,在小心翼翼地行动,然而此时电影给出的画面却是一幅大远景,连远处的地平线都可以看到。士兵在飘动的绿草中像是小虫,所有的生命在此都被自然簇拥,成为一个个孩子。
马力克的电影始终践行海德格尔的哲学:人,当诗意地栖居。所以,他电影中的人物,时常会逃离现代社会,成为一个孤独者,被自然所接纳。
进一步地说,当马力克在前四部电影中不断探索美国本土的诗意时,他终于在第五部电影《生命之树》中迈开对于“生命哲学”、宗教和父子伦理之间的探索。
在这部电影中,马力克在开始不久,就用一段近二十分钟的片段,描述了宇宙起源到人类诞生的过程,这一灵感同样被他在2016年用于《时间之旅》中。
而在《生命之树》里,包裹这样一个宏大命题的,是一个美国五十年代家庭的成长故事。父亲的专制家暴、母亲的温柔但却无所作为,三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的备受煎熬,让整个故事如同《天堂之日》一样,有着残酷的底色。
但是这种残酷却有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寓意,宗教中的圣父与圣子,宇宙中的自然与人类,小家庭中的父亲与儿子,创造者与被创造者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复杂的矛盾之中。
不过《生命之树》的这次先锋探索,让马力克成为了彻底的哲人导演。要知道,用电影探索人类本源的问题,这种事美国导演很少能插上话,法国人才是擅长此间妙处者。
然而马力克却做到了,他也终于凭借此片拿到了金棕榈大奖。
可此后的这几年,马力克从一位哲人导演滑向了“神棍导演”,2012年的《通往仙境》、2015年的《圣杯骑士》、2016年的《时间之旅》和2017年的《歌声不断》,马力克基本放弃了叙事,用广被影迷戏称的“MTV”拍摄模式一部接着一部拍,除了让原本喜欢他的影迷昏昏欲睡,并没有留下一部如同《细细的红线》和《生命之树》这样的经典之作。
而此番被传为回归之作的《隐秘的生活》,能否让我们再此感受到“美国隐世导演”曾经的诗意,目前还很难说。但是曾经有这样一句评价马力克的话,我一直未曾忘记:看懂一般导演的电影,需要的是影迷,而想要看懂马力克的电影,需要的是信徒。
或许泰伦斯·马力克在《生命之树》之后拍摄的电影并不缺乏信徒,只是我们希望他能用以后的作品,将这个信徒的群体,再扩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