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冷雨,秋夜萧瑟。
曹慕弦倒剪十指,长身而立。
雨丝绵绵不断,在晕黄的灯色下密密匝匝地交织着。
无弦亭内,明式的花梨木琴桌上,不见琴影。
一支线香,在狮耳双龙宣德炉中,孤独地望着主人。
他犹疑着,怕琴,怕弦,怕母亲的双眼。
没有琴音,只听得时间的河哗哗流动的响声。
明日,玉皇顶,亮宝台,可是……
一张琴,悄然无声地横过来,牢稳地落在桌上。
“哧”,一声轻响,线香燃出红红的烟头。
一道蓝烟“噗”地升腾而起。
痴愣中的曹慕弦,忽然闻到了山檀的刚柔香气。
转过身,他看到了桌上的那张古琴。
琴头之上,一尊绿铜佛首,满噙着慈悲。
“啊……昆……仑琴!?”
一位老者渊渟岳峙,青箬笠,绿蓑衣。
“你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要……?”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老者说话,苍朗干脆,短促犀利,像刀,像剑。
他还想问。
老者默不作声,转眼向琴。
曹慕弦宁了宁心,理弦调弄,甩出一个仰托大猱。
只听得山风怒号,长风振林。
炉中烟,亭外雨,为之一弯。
曹慕弦颤抖着双手,想看这排山倒海的气势从何而来!
琴声激荡回旋,曹慕弦泪目了。
烟影,雨影,琴影,指影,心影,都一起晃动起来。
老者退去外衣,轻轻地拉起他,凝然坐于桌前。
曹慕弦心紧如悬,注目观瞧。
这是一双粗重苍老的手,根根如槌。
沉静,随即老者十指翻飞,竟有着无比的灵巧。
泛音响起,勾四弦,勾五弦,挑七弦,勾四弦,挑七弦……
琴音过处,仿佛有一串金石颗粒,碎落在琴弦的七徽和九徽之间。
曹慕弦的心一动,突然觉到一阵失重。
继而,仿佛整个人都陷落进一种莫可名状的虚空之中,随之在时空隧道中浮游飘荡。
绵绵渺渺,无尽无际。循环往复,飘拂来去。
七根丝琴弦,仿佛凝结了一层霜月般的清寒。
琴音鸣起,又像是一道道清风飞旋着,掠过幽幽的冷泉。
灵魂深处的心弦,竟然无可抵御地被这老者扯起,拉紧,随后又松放开。
曹慕弦的眼睛婆娑了,止不住的热泪一阵阵地朝外涌出。
呜呵……呵,他觉到牙齿竟像织机上的针头一样,一刻不停地颤动起来。
这琴音变幻莫测,在双耳中像鬼魅一般倏忽变化,突然又猛地涌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心,他的血,一点点地被烘热,被点燃。
热血过处,身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麻酥起来。
蓦地,琴声戛然,已是曲终。
曹慕弦双手用力拍打着脑袋,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继而,他又惶恐起来——只顾着感动了!
适才老者那么高超的琴艺,自己竟一点都没能看清,没能去学!
“我是……”
“多情佛心!琴者,情也,能动情方能懂琴!”
他竟懂他!曹慕弦平宁下来,等待老者指点。
老者不语,那双苍老的手,又开始搭在了弦上。
这一次,却是很慢很慢。
泛音再作,勾四弦,勾五弦,挑七弦,勾四弦……
琴音,便如珍珠一样迸发出来,轮着番儿地跳到空中,像花朵儿一样在耳际散开。
这音声,这花开,总能在心底激起一阵狂澜。
但曹慕弦竭力克制着,把声音阻隔在耳朵之外,让热血、热泪也全都静止。
他不要再听琴!他要看的是,这琴音是怎样弹出来的。
于是,他屏着气,努力辨认着老者指间的技法。
此处应该徐徐细吟,此处却又要快速顿猱。
此处须得用力浒上,此处则要处理得轻若游丝。
手指、劲力,甚至连同空气,要一起顿注下去,弦上才能发出如兜而起的琴音。
四弦和五弦要轻重交替地放合,才能让听者的心境在次第参差之中融泄舒阔。
这么多的细节,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座巨大的琴学宝库!
宝库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让曹慕弦心中的阻滞迎刃而开。
他急不可待了,迫切地要说出自己体悟出来的琴意。
“我要……”
“音律规律!琴者,禁也!能克己自能克琴!”
曹慕弦飞扬了。老君山上的琴擂,他已觉成竹在胸。
老者仍是不语,再次弹琴。
泛音再作,勾四弦……勾四弦,挑七弦……
他已不复动情,亦不复止情。
曹慕弦则又急急起来,努力去克己禁情,好再去专注学那老者的琴技。
只可惜,他的心中却似有万象轮转,难以抑制。
仿佛落了雪,是“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那样的雪。
仿佛春过小溪河,“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
……
不好,竟又曲终了!
曹慕弦努力收摄心神,却是徒劳。
琴都停了,还有山色、月影一样的画面从脑际幢幢而过。
他愧悔极了,暗暗责备自己不该随琴浮想,没能专注去看老者的手法,丧失了这千载难逢的学琴良机。
“我……”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处世。”
也对呵,琴本是琴,情与禁之间,何须刻意精心!
老者的话像一股暖流漫过,曹慕弦顿觉心神俱清。
他扶老者站起,然后跳脱一般地迅速坐下,双手在琴弦上按弹起来,紧追起老者方才弹出的琴境,还有自己内心悟到的琴境,生怕稍一迟疑就会忘掉刚才体会到的那么多细节。
老者站立身后,不断地指点着他该是用力,还是速度要放缓一些。
啊,原来是指力的着弦点及不同的轻重、速度和方向,使得音色如此丰富,而又有层次。
一遍,复又一遍。
老者与曹慕弦,曹慕弦与昆仑琴,渐次融合。
指、弦、音、意,也渐相合,如夜色一般自在。
美妙的琴音,原来本就是生长于指端的。
曹慕弦心下一派空明。
忽然望见西天上弯月如钩,那雨却是早已住了。
他惊诧万分——雨和晴,夜和日,竟如斯轮转。
老者已去,远远地,飘来他朗笑的回声。
“哈哈哈哈,郎多才俊又年少,绵绵思远道……”
翌日,老君山山顶,霞光万丈,峰谷流云。
玉皇顶上,钱慕威手执铁鹤舞,踌躇满志,胜券在握。
曹慕弦轻携昆仑琴,踏云而来,直上亮宝台。
钱慕威,古琴曹门钱无畏慕字辈大弟子。
曹慕弦,曹门曹无弦的遗腹子。
今日的琴擂,将决出曹派慕字辈的掌门之位。
天下琴人蜂拥而来,挤挤攘攘,早已站满了从南天门到五母金殿的每一级石阶。
广陵,九嶷,梅庵,诸城,各琴派群雄毕至。
巳时三刻,年过花甲的钱慕威正襟危坐,一曲《鹤冲霄》,挥洒自如。
随后,翩翩少年曹慕弦面如止水,平静地弹奏了琴曲《慨古吟》。
山顶,日光闪耀,风流云动。
烟霞中,一老一少,一个占据玉皇顶,一个端坐亮宝台。
二人开始轮番操琴,一时间,指影婆娑,琴音四起。
秋鸿,樵歌。
墨子悲丝,耕莘钓渭。
梅花三弄,阳关三叠。
阳春白雪,高山流水。
十首琴曲堪堪弹完,中原极顶之上,早已是掌声雷动,雀跃欢呼。
人们惊叹于曹派出神入化的琴艺,浙派、川派、岭南的琴家都暗自称许。
钱慕威操缦半生,技法老到、琴意流畅,但年少的曹慕弦指力竟然也能如此坚实沉稳。
究竟谁能最终接任曹派掌门,实在有些令人伤脑筋。
终于到了最后一支琴曲,两人将分别弹奏同一首曲目。
这就是曹门的镇派之曲——《忆故人》,胜负在此一曲!
钱慕威已经很有些焦躁不安了——曹慕弦,只不过是师伯的遗腹子,根本没有系统学过曹派的琴曲,居然能跟自己弹了个不分伯仲!
这在外人看来,太不成样子了!
不过,《忆故人》这种曲子,没有亲授,不得真传,又没什么人生经历,我就不信,他能弹出个什么样子来!?
于是,钱慕威又将满满的信心灌注到双手之上,只见他娴熟无比地操弄起琴弦。
太美妙了,太流畅了,可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一个音还没落尽的时候,人们早已抑制不住的掌声就揭然而起,轰然而动,与琴音切合得天衣无缝。
钱慕威沾沾自喜起来,他心满意得地朝着人们挥手致意。
他那眼角的笑意和脸上的神气,分明是把群峰和远处的云海也当作了他的拥趸。
他对山而立,望云而笑。这琴坛领袖一般的尊容,活脱脱地像极了他早先的尊师钱无畏。
于是,人们不觉又想起钱无畏和他的师兄曹无弦他们上一辈之间半生的争斗。
十八年前,曹无弦驾鹤西去,钱无畏从此不知所踪。
曹无弦生前并没有培养出杰出的弟子,曹慕弦更是没有亲见过父亲。
他能和钱慕威对阵到如此地步,不能不令人吃惊万分。
不过,钱慕威学琴时,有曹无弦、钱无畏亲为栽培,他又已操弦半生,尽得琴性,适才弹奏的水平,当世恐怕已经很难有人能够匹敌。
如是,人们不禁开始在内心里为曹慕弦感到惋惜,同时也对他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不过,慕字辈的曹派掌门之位,怕是已经没有悬念了。
此刻,峰顶一片寂静。
亮宝台上,只有满天的阳光,对曹慕弦毫不担心,依旧无知无觉地照在他的脸上。
曹慕弦掌压右拳,拱手逐一朝向玉皇顶、中鼎山、马鬃岭,向众人行礼。
他目光凝重,掠过山群,掠过人群。
此际碧空凝蓝,青山滴翠;峻峰刺天,云海漫流;画栋飞甍,金阁压顶,当得是仙山琼阁、天上人间。
曹慕弦坐了下来,抚抚昆仑琴,又紧了紧琴弦。
他屏气凝神,端身舒臂,开始挥指荡弦。
亮宝台就近的人们,就觉得心底被猛地一揪。
继而,又被松开。
大家不觉哑然失笑,也欣慰于这个少年的故作深沉。
然而,刚刚放松下来的心中,仿佛一下又分出七根琴弦来。
而且,这七根心弦,一根根地,被琴音轮番拨动起来。
细细的琴弦,好像一座浮桥,注猱之间将人送往遥远遥远的远方,绰吟时又把人带回很近很近的面前。
每一个人,开始垂首怀想,悲慨怅惘,俯仰歌哭。
突然,人们看见,七朵云飘向曹慕弦。
一朵,一朵;一团,一团;一圈,一圈。
云朵们,竟然会随着琴音的高低快慢飘忽来去。
琴缓,云便轻盈,薄如蝉翼,心花怒放地浮游。
琴急,云便敦厚,重如横墙,凝思一般地不动。
后来,阳光,连同阳光中的浮尘竟也绕琴而流。
一曲终了,老君山仿佛沉入了巨大的静默之中。
一道云墙联起亮宝台和玉皇顶,横亘在曹慕弦身后。
人们被眼前的这琴、这云惊得目瞪口呆。
突然,掌声如雷,喊声四起,山风也呼啸着掠过。
天上的云海,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得了什么指令,猛然间剧烈激荡起来,风驰电掣,翻江倒海,东西来去,上下翻卷。
此刻,八百里伏牛山上,九万里云峦崩摧,犹若万马奔腾。
中鼎山上方,云浪拍崖。翠绿的山体,在云和雾的缝隙之间,渐次露出。
风卷过去,青山缓缓褪去云纱,山体的碧色便时浓时淡,如书如墨。
这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了!
人们叹服于这从未体验过的境界,更为能够躬逢此次琴界盛事而激动不已。
还用得着说吗?曹派掌门之位,归曹慕弦!
此时的钱慕威,既尴尬,又羞惭,他已经被人遗忘得不如一朵云、一团雾了。
望着人们洗礼朝圣一般的崇敬与狂热,钱慕威嫉恨极了,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块石头滚落山下。
他面色煞白,摇着头,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就是曹无弦亲授琴艺,也难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
而且,就算是曹无弦本人在世,他也弹不出这样的境界!
对啊,曹无弦尚且不能,曹慕弦又怎能……?
一个激灵的念头,闪电般地注入钱慕威的头脑之中。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派掌门,师承可远比琴艺还重要!
曹慕弦的师父如果不属曹门,他又焉能做得曹派掌门?!
于是,钱慕威像全力抛出巨石一样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天下琴人先是一惊,继而对曹慕弦背后的传琴者也同样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与期待。
对,必须说清师承!不是曹门的,不能做曹派掌门!
方才琴声云影带来的震撼与洗礼,就这样,片刻间烟消云散了。
山顶纷纷攘攘,人们摩拳擦掌,大呼小叫。
曹慕弦一下子又成了千夫所指,他必须说清跟谁学的琴。
可是,要他怎么解释的清呢?
曹慕弦三岁习琴,八岁学曲,都是母亲所教。
但人们都知道,曹母乃是中州派琴家鄢陵子的女儿。
况且,大家也都看得出,曹慕弦弹琴的手法跟他母亲根本不同。
吵嚷声中,曹慕弦默然站立。
他望着天下琴人,望着天边的云海。
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人们吵嚷得更凶了,有人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要上前动手去拉曹慕弦的衣袖。
突然,五母金殿中传来了一记洪亮的钟声,嗡嗡地震彻天地。
钟声里,一个苍朗的声音,利箭一般地射向玉皇顶和亮宝台。
“他的琴,是老夫所教!”
人们齐刷刷地转头去看,只见一个老者身穿道袍,须发尽白,手执拂尘,背背葫芦。
曹慕弦一怔,继之一喜——正是昨晚那位青箬笠、绿蓑衣的老者!
钱慕威却猛地哆嗦起来,他开始不自觉地往人后挪动。
“你们,还认得出我吗?老夫钱无畏是也!”
山顶一片骚动,失踪了十八年的钱无畏居然还活在人间!
当年,曹无弦临去前,为了寻出昆仑琴,曾向天下人许以曹派掌门和琴谱。
钱无畏志在必得,为此,他潜心三年,仿出昆仑琴。
三年中,他的大弟子钱慕威,趁机把持了曹派琴事,并窃居古琴盛名,谄事官府,党同伐异,搅得琴坛乌烟瘴气。
最主要的是,钱慕威还顺带着让他的师父钱无畏声名扫地,家破业毁,直至一无所有。
可惜,昆仑琴制成时,曹无弦早已驾鹤西去。钱无畏私心仿制,最终落了个人财两空。
他自觉遭到了报应,也厌透了争夺虚名浮利的半生,他想一死了之。
可是,斫琴,竟也斫出了崭新的自己。
钱无畏,似乎已变成了第二个曹无弦。
曹门的琴艺,已经不争自成地长到了他的手上。
而原先的自己,却不可阻止地长到了弟子钱慕威的身上。
师兄煞费苦心,原来为的是让自己传承曹派琴艺!
他不能死,曹派的琴艺更不能死!
他毅然奋起,欲图力挽狂澜。
可钱慕威,很轻易地就让他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向人说清。
钱无畏于是抛却一切,藏身在马鬃岭的金鼎观中。
老君山上,这段琴界的往事,再一次让人们沉入寂静。
“钱慕威,你要往哪里去?”
早被历史烟云惊呆的人们,此时才察觉到钱慕威已经悄然不见了人影。
哧,哧,两颗金点,流星一般尖厉地射向南天门。
就要迈步跨出的钱慕威,顿时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人们顺眼看去,两颗金质的琴徽齐齐地镶嵌在南天门的双柱之上。
小小的金徽上铁画银钩,写着“琴”、“侠”两个字。
人们又是一阵惊呼!
数年来,九大琴派之中,每起争端,每有不平,都会有琴馆的招牌匾额被金徽打上“琴”、“侠”二字。
不少琴界宿儒家中的门楣或琴桌,也被打上过这琴徽,使得他们每每弄假为恶之时都有些胆战心惊,生怕这琴侠金徽不知哪一天就会打到自己的脑袋瓜上。
无数的人,用过无数的办法,都想找出这金徽琴侠来,但都无果而终。
就这样,这股金徽剑气始终神出鬼没地缭绕着,让琴坛总体上还算维持着平静。
如今,琴侠终于出现了,居然却是钱无畏!
这老儿怎么会炼成了神功?打得如此百步穿杨!
此刻,人们的心情在几经轮回后,依然很想弄清最精彩的故事。
却见钱无畏摇摇头,大手一挥,一边扶着曹慕弦,一把揪起钱慕威,在峰峦间只几个起落,已是踪迹不见。
老君山上,狂风摇撼,云海泛溢。
钱无畏苍朗的啸声,一波波地从远处传来。
“斫琴,斫心,斫人!”
“人间不平都斫去,琴心方能长留存!”
啸声,风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在山间,更在人们的心间,无尽地回旋。
作者简介:于知文,男,1979年出生,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华夏精短文学学会会员,扬州市古琴研究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浮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1年),系列古琴主题小说发表于《华文月刊》等杂志,并入选《2021中国精短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