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喟叹郭襄终身未嫁,走遍千山万水只为寻找杨过。在金庸笔下郭襄的人生虽然只是草草带过一笔,但一生独行去寻找少女时期的爱人,又浪漫又伤感。马伯庸写,“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金庸里大情大悲的桥段很多,若论最微妙、最隐晦同时也最让人感叹的,莫过于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章。灭绝师太告诉张无忌,她的师父、郭祖师的徒儿叫做风陵师太。初读不以为意,再思之,如有牛毛细针刺入心中,隐隐小痛,却移不走,抚不平。 ”风陵渡口是郭襄在15岁初识杨过的地方,用此来给自己的徒弟命名;即便她成为了峨眉派的开山祖师,地位尊荣,心中怀揣的仍是那一份少女心。沧海桑田,一生就这么度过了。
郭襄的爱其实很好理解。在懵懂的年纪,一个男人给了她最盛大的冒险,最精彩的情节,最闪耀的礼物,此后的生活平淡,再也比不上少女时代梦一般的礼物。即使有张三丰守望百年,创武当派与其遥遥相望,郭襄的心里却只有神雕大侠的身影。今敏的《千年女优》讲一个女演员将人生与戏交织在一起,为一个甚至不知是何姓名的人追随一生,跨越千年,直至宇宙的尽头;多想与君同行,而不是送君千里,太早的惊艳让她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壮烈的纪念碑,我自骁勇独斗,不问恩仇与结局。
年幼时便爱读书。十三岁读乌托邦三部曲,自以为懂得了世界的奥秘和真理。十五岁读《洛丽塔》和萨冈,便飘飘然揣度人性的幽微和形而上的美学。我的少女时代涌满了中二病,恐怕自己与他人一般平庸,逃避着脆弱不堪无限重复的现实,将自己包裹在无数浮夸的标签中。那时崇拜的是魏晋风骨,嵇康打铁,何晏嗑药;纵酒狂歌,散发山阿,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后来看了更多的书,才明白自己的那点知识,不过是一些被人用滥的废料。后来谈了恋爱,才明白与人相处的委屈圜回,才明白那些狂傲的棱角伤人伤己;才懂得能如波伏娃般燃烧一生,与萨特结为灵魂伴侣并说出“我需要进步,需要战斗,需要燃烧,永远需要一个目标去实现”是多么的难得而艰辛。同样,对感情的探索,不是自我意淫可以得到的,一如张爱玲年轻时候的文章,许多细微情绪之处她未曾经历,只能靠猜;直到后来一生跌宕,如花朵跌入尘埃,才懂“生活是缀满虱子的华丽长袍”。而我自己早早学习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乍见有趣惊艳他人,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分一毫的地位。
过分骄傲的年轻人如我,只不过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绣花枕头,嘴上能谈论乔治奥威尔,实际上对政治却一无所知;知识无穷,岂是我那几年虚浮的积累能参透的?只是年轻人的狂,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爱劲,然而若是再年长一些,满嘴狂言的青年便让人厌恶了。然而随着世界的改变,信息时代的降临,年轻人变得越发浮躁,已少有人能将自己沉浸在旧时代的文化美学里,年轻人焦急地想要对外发现世界,对内看清自己,文艺成了最廉价的方式。他们把思想拆解,榨取一点零星,一点惊世骇俗的口号,一点哲学废料,架构自己的世界体系。青春是一块遮羞布,遮住了丑穷懒贱,等到青春的潮水退去,有人便会衣不覆体。只有不停前进的人配得上成长,到了青年时代,人与人的差别便会将世界重新分配为不同群体。好多年轻人如我,自以为少年时代接触的那些东西为真理,将那些知识边角料当做宝藏,其实从那时候的自我催眠开始,很多人就已经放弃前行了。
年轻时遇到惊艳的爱人,总会让人滞挂一生;年轻时接触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便会让人固步自封不肯前行。再多饱满壮烈的激情,若是没有化为绕指柔的余地和能力,只会徒增愚昧。将那些破破烂烂细细碎碎的点滴珍藏,最后酝酿成潺潺湲湲的底蕴,才能有杨绛那般“与谁都不争,与谁争都不屑”的平静的力量。王路曾写“每天拿出两小时来浪费”,着重强调“精进”;鲁迅在五四运动之前的八年几乎每日日记都写“无事”,而如胡适般博古通今的大家,日记也常写“今天打牌”。不着急成为谁,不躁进狂进,在自己的路上或许缓慢却坚定地前行。还是引用胡适先生的一句话“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