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只知道恍恍惚惚地被牛头马面牵着往更加漆黑的方向走。等男人终于清醒过来后,他已经坐在了船上,站立船头的女子慢悠悠地划着一根竹竿,湖中明明平静无风,小舟却硬是被女子那漫不经心的划法晃得颤颤巍巍。
男人低头看去,那件金丝质的长袍已经被灰白的破衫取代,想是鬼差将他的衣服在上船前换了。
受冥地气息的影响,他不愿再去想自己原本的身份,逐渐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小舟滑到湖中央时,女子似乎是划累了,收起竹竿歇息。她转过头看了要去投胎的桃花仙子一眼,那浅绿色的瞳孔如船下湖水般清澈见底,隐约倒影出男人的影子来。
红发绿瞳,便是冥湖的掌舵人彼岸花。
“船客是在看什么?”
彼岸花把竹竿搁到旁边,在船头坐下,语调轻快地询问。
“你问我?”
“是啊,不问你问谁,这船上难道还有别人?”
男人被彼岸花的语气呛了一下,他在天上的时候从没有人敢那么和他说话,到了冥界却与常人的待遇无异。
“我在看你。”
他诚实地回答了彼岸花的问题,却没想到惹得对方低笑一声。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彼岸花转过身正视他,把他的错愕尽收眼底,“你这样虚浅的眼光怎么登上神位的?把你那表情收一收,居然没死在情劫里。”
男人听她这么说便解释道:“不是因为你好看,只是惊奇你的眼睛罢了,比你好看的人我是见过的,而且我此番轮回便是去历情劫。”
彼岸花避重就轻:“哦,有谁?你见过谁比我好看?”
“很多。”
彼岸花笑了:“敢问仙子这句很多里边有没有一下能把我比下去的?”
彼岸花这么一问,男人反倒愣了,他的确记得他见过那样一个人的,可仔细去回想时那记忆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彼岸花也没等他想起来,撩起竹竿伸下水又划了起来。
“是有的,但我忘记了。”
“哦,随仙子您怎么说吧,靠岸了。”
男人抬头望去,小舟已然到了岸边,那大半截的水路仿佛是被跳了过去。彼岸花见他不明所以的样子,解释道:“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我自然不想再多载你了,前面就是四道轮回路,见了掌勺婆婆别忘了谢过她的汤。”
等男人下了船,彼岸花又轻轻一挑竹竿,离了岸,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划去。那从容的样子,没有丝毫载他时的颤颤巍巍,这彼岸花竟是戏耍了他半路。
不做过多的停留,男人向岸中间走去,果然看到在四道轮回路岔路口上站着一位老人。
老人见他走来,也不抬头,继续用他手上的生了锈的铜勺搅汤。那汤底黑漆漆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老人伸手变出一只破碗,将黑汤乘进去,递给他。
“仙子化仙前可还有前尘未了?”
“为何还问这个,喝了孟婆汤不都会忘了吗?”
老人听这话瞬间拉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孟婆做的汤能和我做比较?我这汤是专门做给四道皇帝和渡劫仙人吃的,平常人可沾不上。”
“那喝了会如何?”
“能够在四道轮回路前留下仙人记忆。”
那正是与孟婆汤相反的效果,男人听了不解地问:“那专给为帝之人喝又是为了什么?”
“冥主有曰,若一世为帝,并且所欠因果深重者需偿还天债,还清才可超脱,你若不是人皇仙人,或没有惹上天债,上不了船的。”
“天债与我化仙前未了的前尘有关?”
“正是。”
“喝下此汤方能淡忘?”
见老人点头,他便捧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前尘汹涌而至,男人脑中的混沌散去,那张之前与彼岸花提及过将她比下去的人的脸却还是朦朦胧胧,只隐约看见眼角一颗泪痣,听见一句婉转“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碗应声而碎。
老人皱起眉头。
“可想起什么?”
“故人。”
“可曾欠下什么?”
“一份天债。”
至阴孽缘撕裂为灵债,及地姻缘分割为人债,齐天因果斩断为天债。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孽缘可弃,因果难了。他欠下那位故人一份因果,轮回道上势必偿还。
老人面色转晴,脸上的苍老骤然淡去,转瞬间竟化作一俊美男子,外貌与那摆渡人彼岸有九成相似,只有左脸上爬满裂纹和丑陋的胎记。
“摆渡人为彼岸花,熬汤者作舍子叶,异身同心——趁还未完全忘却,你倒是说说,那位故人有多貌美。”
“泉仙不若此,月神应无形。”
“泉仙不若,月神无形——那我可真是希望能见这姑娘一面了。”
男人却摇头:“不是姑娘。”
彼岸化形竟是被一个男子比了下去。舍子叶摆摆手,不满道:“滚去选你想走的路吧。”
花神一世因运而活,背负天债,历劫理应受特殊待遇。
“如此,我愿来生生为死物,化作草木,美其过路受其踩踏,以赎故人因果。”
男人舍弃了曾经仙子的身份,往轮回路走去。
“这位桃花仙子倒是有趣。”
舍子叶垂头喃喃,拾起破碎的瓷碗。
为故人天债因果化为死物,怕是要遭许多罪。若是不幸生为杂草,便转瞬即逝。
明可自作选择,此般还债是为何苦?
“灼灼其华。”
男人一脚踏入轮回之境,化作鬼火向人界飞去。
荒山上一颗被遗弃的桃木种悄然生根。
九天之外,天帝睁开眼睛,转头望向八重天内:“众卿,可是有仙人下界历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