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这一年已经23岁,他白皙的手不曾握过强弓,在围场看见勇士们猎鹿,一箭快似一箭,鹿群跑过后,三三两两落单的鹿开始倒下来,有的被贯穿了脑袋,有的被射中了腿挣扎,有的还留下了乞怜的泪水。拓跋宏是北魏的皇帝,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五岁就继了帝位,可是十余年来,他却不曾料理过什么。胡服在身,却已不会骑射。诗文倒是从小就惯熟的,他衷心爱慕华夏文明,想要成为尧舜那样的君王。
有一次,他偷偷穿了汉服溜出宫去,春光晴和,广袖长衫随着微风鼓荡,他感觉自己就是孔子笔下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士子,因为舒适的春风,因为安泰的生活,因为内心的愉悦而对着广阔天地雀跃着、赞叹着。如果天下大治,百姓们都能着汉服,依汉制,读汉典,那该是多么好啊。他一边想,一边暗暗握紧了拳头,在这个春天许下了誓言:“朕,拓跋宏,愿四海安定,与民同乐。”
回到宫中的时候,见到祖母端坐在正殿的龙椅上,忙不迭的跪下行礼。
“太后在上,孙儿给您见礼了。”
冯太后摆摆手,让旁边的宫人将皇帝扶起。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温言说道“宏儿,你过来坐下。”
拓跋宏走上前去,疑虑的看着气力衰弱的祖母,分明已经不是往昔那个生杀赏罚,决之俄顷的女人,眼光中透出难得的温柔。
他挨着太后坐下,不安的低下头,捏着汉服的衣角。
太后拉起拓跋弘的手,犹如对待幼童一样,放在掌中摩挲,“宏儿你也知道,我本是北燕皇室女,后因战乱沦落掖庭,幸得姑母庇护,又得文成帝垂怜,才能在后宫立足。仰赖上天眷顾,手铸金人一次成功,方登上皇后宝座。可惜,文成帝和你父亲都早早仙去,我一个人担这担子已经很久了,你已经长大,祖母要将这天下交到你的手中,你要珍之重之,以胡汉和睦、百姓安乐为天下之本。”
拓跋宏期待这一天已经有些时日,但真的到来时,看到祖母憔悴的容颜,联想到祖母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他的眼泪簌簌地落下,一滴一滴都落在了冯太后手背之上。冯太后的眼睛也泛着一层水光,日薄西山,有一个好孙儿也算是一种安慰。
北魏立国,有两个有趣的风俗,一是立后时要备选女子手铸金像,像成则表示上天同意,不成则不立,传达了拓跋氏上承天意,下统万民的正统性。二是子贵母死制度,目的是为了防范外戚干政,母后擅权。因而拓跋宏在被立为太子时,生母即被赐死,由当年铸像成功的祖母冯太后一手抚养成人。这个缺乏母爱的孩子,在冯太后的长期严格教育和直接影响下,他不但精通儒家经义、史传百家而才藻富赡,而且性格坚毅、谋定而动,更有着丰富的驾御臣下的经验。
很快,冯太后去世,拓跋宏开始正式亲政,是为北魏孝文帝。
亲政之后,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广袤的帝国,都城在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比起中原来,这里土地贫瘠,民风悍勇,实在不是一个繁华所在。他向往着一统南北,跨过淮水去,扫平金陵城。可是平城实在是太远了,太远了。迁都的念头就在他的脑海中诞生了。
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是他的皇后,冯氏,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开口道“陛下想迁都洛阳,那平城这里的百姓就不需要天恩普照了吗?可别忘了,平城才是我们鲜卑人的王兴之地。”冯氏是宰相冯熙的女儿,已故的冯太后的侄女。她的态度温和,却并不友好。拓跋宏见冯氏这般坚决,就先将话撂下。
但迁都的传言还是传了出去,三不五时就有老臣在殿前诉说平城作为帝都的不可动摇。拓跋宏渐渐明白,冯太后留下的熏旧朝臣还在把持着朝堂。自己在没有取得力量前,是不能轻易做决定的。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开始扩建殿宇,改建太庙,兴建明堂、太极殿,甚至在冯太后的永固陵附近,为自己营建了“寿宫”。
就在群臣们开始放下戒备,以为拓跋宏可以在平城盛世永昌下去了。发生了两件事情,一内一外,时人不以为意,却为迁都的事情埋下了种子。
很快,冯太后三年守丧期满。恰有南朝秘书丞王素来奔,拓跋宏虚席以待,君臣二人相对谈说,至夜不罢。这王肃博识旧事,熟经史,精律制,对南齐的政事十分熟知,拓跋宏与之接洽,对华夏制度更是向往。朝堂之上,拓跋宏常对人说,朕得王生,犹刘玄德之遇孔明也。
拓跋宏是一个有政治追求的皇帝,冯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在李冲的主持下,推动了“均田制、三长制”的实施,可是吏治依然是一个大问题。当时官僚大族中贪污横行,强行掠夺土地的更是大有人在,民族矛盾也愈发尖锐,遇到荒年便会有流民骚乱,甚至遇到起义的事情。冯太后垂帘期间,为了政权的稳定,并没有对世家大族的权力加以过多约束,才获得了他们的大力支持。拓跋宏自小读圣贤书,对清明吏治很是向往,如今与王肃一见如故,就决心做一些大事情。
放弃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怎么劝服大家放弃,更是需要无比的勇气和智慧。
一年一度的太庙祭奠之后,拓跋宏大刀阔斧的改定了历代先祖的庙号,借此剥夺了一批鲜卑旧贵族的政治特权,同时,让王肃制定了适合北魏的九品官制,严禁只擅长马背上驰骋的武人出任文官,致使一大批鲜卑武人“下岗”,反对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拓跋宏经常找来刘芳、郭柞一起商量国事,引起国戚旧人的强烈不满,都说疏远自己人却去宠幸外人,实在是意不能平。拓跋宏安慰他们说,朕要广知前事,找了他们问讯古式耳,哪有亲近他们却冷落你们的意思呢。在这样的氛围中,进一步的改革势必难以推行。拓跋宏意识到这一点,平城的建设停顿下来,更大的行动开始酝酿,那就是迁都。
与此同时,后宫也迎来了一位新的嫔妃,她也是冯太后的侄女,与当今的皇后是异母姐妹,曾是拓跋宏的贵人,后来因为生了病被冯太后送回家中休养。她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妙莲。宫中传言都说冯太后当年不喜欢妙莲,尤其痛恨她庶出的身份,便不顾拓跋宏的喜好,强行扶植冯清登上了皇后宝座。等到冯太后丧期已满,拓跋宏恰巧又听闻冯贵人病情已经好转,便火速接了入宫,宠遇备至。冯妙莲少年入宫时便倾慕汉学,跟拓跋宏两个人情投意合,如今在外面病了几年,更是参透了很多世情,再度入宫后,很快就抓住了皇后的弱点。迁都的传言,她当然早早听过,现在有了近水楼台之便,更是在拓跋宏面前鼓吹洛阳有多么繁华,有多么适合做帝都,还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句,“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岂不闻,京洛有制,王者无外。”拓跋宏大喜,将冯妙莲视为知己。
有了王肃和冯妙莲这两个一外一内的支持,拓跋宏的心思就这样确定了。他兴冲冲的走向朝堂,走向他一生最重要的战场。
公元493年五月,拓跋宏召集群臣,宣称南伐萧齐。他命太常卿王谌占卜南伐吉凶,结果卜得一个“革”卦。于是,拓跋宏大声说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这个革卦真是吉庆啊。”群臣不敢说话,低下头互相使着眼色。终于,尚书任城王拓跋澄排众而出:“陛下,不可啊不可,当年汤武居于野,卜这个革卦,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们已经奄有中土、统御八方,去征服那些不肯臣服的南人,这个革卦并不是吉祥之兆啊。”众人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拓跋澄,很多人甚至伸出了大拇指。那些想言而不敢言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任城王身上。
拓跋宏脸上顿时变色,提高声音道:“这是朕的朝廷,朕的社稷,任城王是想败大家的兴吗?”
没想到,拓跋澄也不退让,又进言道:“社稷虽为陛下之有,臣为社稷之臣,安可知危而不言!”这一次臣僚们都惶惶不敢抬头。
拓跋宏气鼓鼓地坐下,他看见众人的态度,知道硬来是不行的,便徐徐说道:“臣僚们能各言其志,各自陈说观点,很好,很好,这件事先这样吧。”
退朝之后,拓跋宏悄悄地召任城王入宫觐见。
任城王在宫门口下马,一层层走进宫禁,他知道皇帝不擅弓马,游猎时也没有展示出多少对战争的兴趣,为何忽然要南征,他在脑子里推演着各种可能。忽然灵光一闪,他吓了一跳。不过眼前的路越发的静寂,偶尔遇到的宫人们都小心的匍匐在地下,天威难测,今天在朝廷上已经给了皇帝很大的难堪,只要不是真的要南征,自己还是要有些退让的好。批龙鳞,做谏臣空有好名声,但贻害了陛下和百姓,有进有退,多做些事情才更有益。
想着心事,他迈入了内庭,宫阙的台阶之下隐伏了很多重铠的武士,进入内殿之时,有两个近卫上前来又搜了一遍身。拓跋澄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将这种不满收敛了回去。今上喜欢汉制,喜欢文绉绉的说话和那些跪拜的礼仪,老一辈鲜卑人那些尚武的习俗都被慢慢边缘化了,如果自己不做做样子,在这个朝廷之上很快就会失去立足之地。
他遥望御座,认真地三叩九拜起来。
拓跋宏看着任城王,内心五味杂陈,如果身为王室的澄王叔不肯支持,那这个迁都是万万搞不成的。他装作亲切的样子,亲自搀扶起拓跋澄,并抚着他的双手,慢慢说道:“之前那个革卦,朕还有话说。刚才在明堂上怕人多嘴杂,坏了大事,所以假装呵斥王叔以吓住文武百官,任城王大概明白朕的心意不会有所忌恨。”拓跋澄连忙摆摆手说:“不敢,不敢,臣一心为陛下着想,不曾有别的心思。”拓跋宏接着屏退左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今日之行,南征是虚,迁都是实,朕诚知不易。但迁都之事,朕已经前前后后、考虑很久了,理由有三:一,平城是用武之地,不是实施文治的地方,要在这里移风易俗,困难重重;二,伊洛之间才为华夏之地,你我当大举南下,制御万方,才堪称帝王的功业;三,平城苦寒,如今官员众多,粮食远道而来甚为不便,而就都于洛阳,则取天下之繁华,岂不为上上之策?”拓跋澄装作恍然大悟,立即纳头便拜,表示赞成。
拓跋宏又说:“我们鲜卑人习惯了恋旧,不想变动,如今南征他们必将惊扰,该怎么办?”拓拔澄答道:“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法。陛下断自圣心,他们又能奈何呢!”拓跋宏感叹道;“任城,吾之子房也!”(子房乃汉初谋臣张良之字,他以出色的智谋,协助汉高祖刘邦在楚汉战争中最终夺得天下)
几天后,拓跋宏又一次提出要南征伐齐。这一次,拓跋澄头一个站出来表示赞成,王肃也立即跪下山呼万岁,表示伐齐乃顺天应民之举,其他大臣们还有嚷嚷的,但声音都渐渐小下去。有一个声音轻飘飘的传出来:“陛下,如此大事,要不要再占卜一次。”身影却隐藏在人群之中,不肯露出头来。拓跋宏从御座上站起来,举起佩剑,大声呼喊着:“遇事不决才要占卜,如今南征伐齐,有何不决,朕心意已定,若有反对者,先问问这把剑。”底下一片静寂,南征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六月,即刻下令修造河桥,以备大军渡河;并亲自讲武,命尚书李冲负责武选,选择才勇之士。七月,立皇长子拓跋恂为太子,发布文告,移书齐境,声称南伐;下诏在扬、徐二州征集民丁、召募军队;又使广陵王拓跋羽持节安抚北方六镇,调发精骑。至此,准备基本就绪。
八月,拓跋宏在冯太后的永固陵前举行了告别仪式,就从平城出发,率领群从百官,步骑百余万从平城出发南伐。大军列队出城,一路之上,阵容整齐,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经恒州、肆州,于太和十七年(493年)九月底抵达洛阳。时值深秋,阴雨连绵,大军就地休息待命。
连日阴雨,行军被阻,雨中南望,拓跋宏还做了一首诗,其间有这样两句:“白日光天无不曜,江左一隅独未照。”王肃看见之后,默默不语,一些文臣听闻无不落泪,盛赞今上有天下大同之心。鲜卑贵族们,却都聚起来窃窃私议,南征伐齐并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可是战火一起必然连年不休,文臣们只会做做诗哄皇上开心,要跑到前线受苦的可是他们。大家商议着,已经到洛阳了,再往南就真的要开战了,必须得阻止皇帝的疯念头。
淫雨霏霏,拓跋宏还要进军,群臣纷纷跪在马前劝阻。
拓跋宏大怒:“朕方经营天下,志在统一,你等不知大计,国家定有明刑,勿再言,否则……”安定王拓跋休等马前叩首,一起哭泣着苦苦劝阻,拓跋宏便道:“此次大举南伐,远近震动,若就此班师回朝,无功而返,如何垂范后人?岂不空留笑柄?今日若不南伐,也当移都此地,方不至师出无名。机不可失,朕意已决。赞同迁都者立于左侧,不赞同的立右。”安定王拓跋休等相继立于左侧,众臣见此阵势,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同意迁都,齐声高呼“万岁”。
至此,迁都大事议定。
拓跋宏就此留在洛阳,李冲劝其暂时返归平城,待新都修造完毕再正式迁都,不允,旋即派任城王拓跋澄飞骑返回平城,向留守的百官宣布迁都的决定。
众臣闻旨,大为惊骇,但事态已成,谁也无法改变。
就这样,一场举国关注、震惊上下的迁都风波慢慢平息,拓跋宏凭借过人的胆识和勇气最终顺利地实现了迁都的计划,由此整个北方都进入了一个胡汉融合的新纪元。
公元494年,拓跋宏站在修葺一新的洛阳城头,望着壮丽的宫墙,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