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宝,是江庄的大奶奶唯一的儿子。
大奶奶自己虽满腹经纶,然而她的三个儿女却不曾有一人继承她的才学。两个女儿确实是天资愚钝,女红家务固然做得很好,读书却是一窍不通。成年以后,也便平平淡淡地做了寻常人家的媳妇儿。
江世宝其实算得上聪慧之人,但作为长兄,却需帮寡母撑起门庭,因此十来岁上便走街串巷,做起了卖油的营生。
虽然没有饱读诗书,可是江世宝却善吹箫。江世宝吹箫属于无师自通。
有一回他去外乡卖油,见一位老先生正在制箫,一时好奇,便从架上拿了一支过来摩挲。老先生初始见他不过一个卖油郎,颇是懒得理会。
不想茶盏功夫,江世宝便吹出了个颇为灵动的曲子。老先生惊问他曲名,江世宝羞赧一笑,说只不过是吹自己心中所想。再问他师承,今日竟是首次与箫相识。
老先生肃然起敬,回屋取出一支紫竹箫,双手奉上,竟分文不取。江世宝推却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却将担中所余豆油,悉数倒入老先生家油瓮,方才飘然而去。
自此,江庄人常见江世宝手中一枝竹箫,于斜阳外老树下,茕茕独立,呜呜咽咽。听者往往如痴如醉,忘了今夕何夕。
江世宝挑担在外常年奔波,人越发精瘦,走起路来如风如电。现在又多了一支竹箫相伴,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江庄人对大奶奶的敬畏,渐渐也转移到了江世宝的身上。有好事者干脆给他取了个绰号:独行侠。
江世宝的这个独行侠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自然不是一回事。江世宝虽有一身力气,却无半分功夫,当然也不曾做出过什么惊天壮举。然而,江世宝在有些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特立独行,确实也堪称惊世骇俗。
江庄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江世宝和人打赌吃辣椒的事情。
有一回,江世宝卖完油回到江庄。刚到村口,便遇到一个和他一样挑担卖货的四川蛮子(蛮子是江庄人对所有南方人的统称),只不过这人卖的是四川干辣椒皮。
江世宝本来并没打算理会,平常见到这样的人太多了,有眼缘就多擦擦呱,没眼缘干脆擦肩而过。但是四川人的辣椒辣啊,辣得那货郎一个劲儿的吹嘘,并且夸口:不辣不要钱。
江世宝玩心大起,停下脚步道:
“老兄,牛皮可不是这么吹的哦!”
那个四川蛮子一听这话也急眼儿了,责问他:
“格老子的,你凭啥子说我是吹的噻?老子这辣子,本来就辣的很噻!”
江世宝一笑:
“老兄你少安毋躁。就你这辣椒,我不是吹,啥东西不用伴,都能吃上一斤。你信不信?”
四川蛮子轻蔑地横了江世宝一眼,说:
“弟娃儿,到底是哪个吹牛皮嘛?现在你给老子吃噻。别说一斤,二两你都吃不下!”
江世宝看四川蛮子显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更加有心挫挫他的锐气。于是朗声道:
“我说吃得下,自然吃得下。问题是你若到时候赖账管我要钱,我岂不是吃亏?”
四川蛮子一听也急眼了:
“锤子!老子是四川人,说话就没有不算话的时候。今天格老子你就放开吃,要是吃得下还不嫌辣,老子不但不要你钱,这一担子的辣椒全归你!”
说话间,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江世宝向四周拱拱手,清清嗓子道:
“江庄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可都听见了,这是他自己说的,麻烦左邻右舍做个见证,一是妨他等会儿耍赖,二是别让他说是咱欺负他一个外乡人。”
围观的人有的高声附和,有的则担心他是不是真的能行。江世宝说:
“行不行,咱们待会儿见分晓。”
四川蛮子在一边冷笑道:
“只怕是待会儿辣得格老子的你满地跑!”
江世宝笑笑也不反驳,取下自己卖油时歇息的小板凳,往蛮子的辣椒担子前一坐,抓了一把辣椒,悠哉悠哉往嘴里放。
他那里吃得倒是气定神闲,然而江庄人却是透过空气,都嗅到了阵阵苦辣。有人甚至不自觉地揉起了眼睛,嘴里还嘻哈嘻哈个不停,仿佛吃辣椒的并不是江世宝,而是他了。
反观江世宝呢,却是面不改色,从容自若。他一边吃,还一边不忘调侃四川蛮子两句:
“老兄,你这辣椒可真不肿么样哦。”
四川蛮子开始还一脸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可看着看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待到江世宝大约吃了二三两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扑通一声跪到在江世宝身边。拜了又拜,口中更是连连求饶:
“大哥,大爷,您老行行好噻,就别再吃了哦!老子也是小本生意,全家老少都指着这点东西过活儿,您老要是把它全吃光了,老子我一家可就没得命了噻!”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儿大,纷纷上前指责四川蛮子不守规矩。可怜四川蛮子本来就瘦小的身躯,越发缩成一团,不知到底是畏惧还是心疼。
江世宝见状,自己停下来说:
“老兄啊,我也不难为你,但是我这已经吃了的怎么办?”
四川蛮子连连摆手,口中说着:“不要钱!不要钱!啷个可能要你钱噻?就求您老闭上金口,老子就烧高香了哟!”
江世宝起身微微一笑,作个揖道:
“兄弟,我也不能对不住你!刚才打赌不过是开个玩笑,就是提醒你以后说话别说的那么满。我呢,就拿二两油,换你那二两辣椒吧!”
说完,不由分说,拿出二两装的油端子,舀了一勺倒进一个小油壶,转身递了过去。
四川蛮子呆了,显然没想到人家居然这么大度,一时间竟忘了接。江世宝呢,却在四川蛮子愣神的档口,把油壶往他手里一塞,然后抄起板凳,挑上担子,在江庄人满是骄傲的喝彩声中,悠哉悠哉地回家去了。
这样的事情也还不算啥,这老兄还有更惊人的。
自小生活在农村的人,一定都听说过关于“鬼打墙”的故事。江世宝那可是实实在在亲历过一回的。
那一天,天快黑了,但江世宝担中的豆油还剩下那么一点儿。为着把油全卖光,江世宝便又多跑了一个村,直到担中空空为止。
这一耽搁,到回家时已是深夜。
那个年代,本就人烟稀少,走哪儿几乎都是荒郊野地。胆儿小的人,白天一个人走在那样的路上,都不免惴惴不安,何况夜深人静?
正值八月底,本就是秋意正浓的时节,再加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夜色更添几许凄凉、诡谲。偶尔再有夜枭掠过,在人头顶桀桀怪叫几声,听得人愈发毛骨悚然。
江世宝却是毫不在乎。
一来他平日都是早出晚归,早已经习惯了走黑路;二来他打小就常听大奶奶讲述一些妖魔鬼怪的事情,好奇心被激起了许多,害怕的感觉却没有。倒是因为走来走去也不曾真的碰上过鬼,常常还觉得心有遗憾。
都是平常走惯了的路,江世宝以前也一直经常自诩,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在快到江庄的一个路口走了十八回,却还是在原地打转转,始终找不到进村的路。
江世宝心说,这可不就是我妈常说的鬼打墙?
换一般人,估计早吓破胆儿了。可是江世宝呢,艺不高,胆儿却大。索性停住脚步,对着空中厉声吼道: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死鬼,今天居然敢来找你大爷我的麻烦。你跟大爷我听好了,识相点的,赶紧放我走。你要敢真要了大爷我的命,大爷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要你好看。我要让你一辈子都投不了胎!
一嗓子喊过,夜风更紧,似乎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嚎哭。江世宝定定神,又喊到:
“鬼啊鬼,你已经去了阴间,就别哭天抹泪的了。人迟早都要过这一关,你不过是早去了几天。今天你我相遇,虽然说人鬼殊途,但也还是有缘。你要是不嫌弃,大爷我这里有竹箫一支,吹个曲子给你听听如何?”
说来也怪,话音刚落,哭声风声竟都停止。
江世宝一乐,像是自问,又像是问那看不见的鬼:
“原来鬼也好这个?”
于是放下担子,取下板凳倚担子一坐,先掏出旱烟袋,啪嗒起来。一袋烟过后,才又取下挂在身后的长箫,说:
“鬼啊鬼,你今天这么留你大爷,大爷就陪陪你吧!你可听仔细了!”。
语毕,便真的就在这荒郊野外呜呜咽咽起来。那箫声,如泣如诉,婉转低回,在寂静的暗夜里越发让人心生悲戚。那情那景,哪里是凄凉二字可以说得清楚?
江世宝后来对他的儿女们说,那晚,他就一直吹,渐渐的能看到周围出现一圈影影绰绰的身影,时而作聆听之状,时而又如抹泪一般。但是后来,一声鸡啼过后,人影突然消失,四野寂寂。其时天已泛白,借着微光一看,自己居然是坐在一个坟头上。那坟,土还是新的。
这事一经传开,江庄人纷纷竖大拇指说:
“乖乖,世宝这家伙,独行侠这名字不是白叫的!”
江世宝自己还是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不过是碰巧遇上这么个邪门的事,独行固然算,侠义二字实在谈不上。
再后来,八路军到江庄一带打鬼子,江世宝因为地形熟,经常会为部队带路,从未有过半点畏惧。也曾多次一个人穿梭在敌人的据点和八路军的驻地之间,侦察、传递情报,为此还差点被当了伪保长的族人活埋。
江世宝死于一场重病。据说临死前他还对妻子儿女说:
“庄上人叫了我一辈子独行侠,我一直觉得有愧这个名头。打鬼子期间,我才算心安了。格老子的,我总算没有辱没了它!”
瞧瞧,四川蛮子的口头禅还用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