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茅坑在下淮村十五个生产队当中,属于最穷的一个村。
冬茅坑人,因为比其它村更偏僻的自然条件,耕地少,山上穷的特殊关系。
生存便要比其它村的人,付出更多的勤劳。
大家说冬茅坑人能吃苦,下得决心去干活。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条件所逼的事。
出生在这里的人,世居在冬茅坑的人,不会嫌弃自己的出生地。更希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通过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办法,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仅此而已。
冬茅坑人,不嫌弃自己村里的山高田瘦,地势陡峭。可姑娘们,却会嫌弃。不仅别人家的姑娘会嫌弃,自己村里的姑娘,一个个也像振翅的凤凰,飞出了冬茅坑的大山,对哺育自己长大的土地毫无留恋。
对于冬茅坑的人来说,娶媳妇是一件最难的事情。哪家儿子娶上了一个媳妇,就等于抱门上了一块金砖。
哪家的儿子到了三十岁,若还没有结婚,这家父母指定唉声叹气,而村里人也感觉他娶媳妇已经希望渺茫了。
胡杨林不仅过了娶媳妇的年龄,而且己是四十八岁的老单身了。
这辈子指定是娶不上了,村里人这样说: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被阿娟女子一折腾,仅再没有碰上婚姻。
02
胡杨林因为个头不高,一米五六左右,又不爱说话,显示出一种老成持重的样子。
于是村里人便送他一个外号,老者。久而久之,有些村民便不叫他的真名实姓了,就叫他老者。
胡杨林的父母,生了三男两女,他排行老大。
胡杨林是70年代,村子里难得的一个高中毕业生。
刚开始,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也像凤凰一样,从冬茅坑这座大山里,飞出去。
没想到高中毕业,胡杨林却没有去参加高考,不声不响就回家了。
大家不知道胡杨林为何不去高考?他究竟什么想法?
而胡杨林的父母猜测,儿子是不想再拖累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家庭。想为这个家庭出一份力,从而做出的这个决定。
无论是怎样的猜测,但事实只有一条,胡杨林是真真实实的放弃了高考,回到了家中。
他的父亲胡洪生,当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看到儿子没有去参加高考,也就默认了这个事实。
是啊,家里少了一个书包,便多了一个帮手。少了一个负担,多了一个为自己分担重担的力量。
心里虽然感到惋惜,既然儿子都无怨无悔,咱穷人也只好认了。穷家人只能看眼前,只能穷打算。
胡洪生几代人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他父亲没上过学,自己也没有上过学。
他想,一个种田人家,祖上没有读书的风水。
把儿子送到大学出来,自己无钱送礼,更无门路背景,到头来还不是又要回家种地。
到那时,自己老了。儿子也老了,恐怕儿子也不愿意种地了。
真正会落得一个洋不洋,土不土,带顶斗笠牵猪古的下场。
牵猪古的意思是,当时七八十年代,有专门养母猪的农户需要配种。所以有人便饲养一头公猪,专门给母猪配种。借这个行业谋求一碗轻巧饭吃
当时农村中对这种职业,这种人是看不起他的。把牵猪古的人,都纳入了那些游手好闲,不愿意干活之辈所为。形容他们洋不洋,土不土,带顶斗笠牵猪古。语气中包含着高不成,低不就的讽刺和挖苦的意味。
所以胡洪生就是担心儿子,落到这样的下场,被人用这句话来讽刺挖苦。
庄稼人就是个地地道道种田的人,就是以种田为根本的人。其他职业都是不务正业的职业。更何况牵猪古,属于为人所不齿的职业。
胡洪生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沦落到这一步。真会这样,胡洪生也不让儿子去丢那个人,现那个眼。
现在儿子读书,也读得够多的了。他甚至认为,读书是富人家的事。
不是有句古话讲了,富人莫丢书,穷人莫丢猪。这就说明,富人家的后代要读书,而穷人家唯一的出路是养猪。
种田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读了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柴烧。
想想自己没读书,父亲没读书,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也没什么不好,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大不了要耍笔头子的活,自己少去凑热闹。碰上关于文化方面的话题,自己少插嘴。
搞集体那会儿,只要自己认真干活就行。
至于干啥活,有队长安排。他叫干啥就干啥,不挑三拣四就行。记账有会计,分粮有保管。开会坐在那里听,不打瞌睡就行。
现在分田到户了,自己没读书也无妨。别人种什么,自己也种什么。别人什么时候打药,自己也打。
凭借多年自己积累的种田经验,以及模仿别人的种田方法,胡洪生的地,照样种得像模像样。
当然,以这样的思维,来理解儿子的思维,在认识上显得过于简单。
高中毕业的儿子,内心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想法?他不清楚。
他只清楚,其它几个女儿和小儿子,还得读书。
说句实在话,他是不会指望小儿子有啥能耐的。因为小儿子天生残疾,走路一高一低的不利索。眼睛鸡摸眼,能读到脱盲就算了。
女儿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即使会读,也只让她们读过高小毕业就收场。
唯一指望的大儿子,都没有去考大学,其它这些人,胡洪生又怎么会指望他们出息能耐?
03
再说杨林,回到家。可不像他父亲期望的那样,拿起锄头就去地里帮他干活。
吃完饭便去冬里村唯一一个老木匠胡为民家玩了。
胡为民读过老书,解放前当过保长,后来在大跃进期间还当过综治主任。
因为物价飞涨,一个月的工资买不了老乡的一只母鸡,便回家拜师学了木匠手艺。
胡为民在黄陂雪塘二六二大队有门路。在当综治主任期间,认识了二六二大队销售科吴主任。
二六二大队当时大量收购乡下的木制品家具,销往县城。胡为民向销售科吴主任揽活,做369木箱,西装橱,二节橱,电视柜,以及大圆桌,四方凳之类的产品,送到二六二大队直接收购。
胡为民生了六个女儿,一个智障儿子。倘若胡为民还在当综治干部的话,全家人连吃饭问题都可能解决不了。
通过自己做木匠活,不仅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而且比那些种地人的生活,好上几倍。
其实胡杨林去胡为民家玩,刚开始是抱着看热闹,看胡为民大伯怎样做木匠活去的。
另外,胡为民的三女儿秋芳,曾经又是和他一起的初中同学,两个人也很谈得来,虽然秋芳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但毕竟也是同学,又是同村。
秋芳家里生活条件好,上中学做寄宿生那会,秋芳还时常偷偷的拿一些干鱼辣肉的给杨林吃。
19岁的秋芳,已经成了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自己比秋芳大两岁,却比秋芳矮一截。为此胡杨林在秋芳面前,感觉上有点自卑。
而秋芳却一直敬重杨林学习好,杨林初中的时候,就是班干部,一直当学习委员。到了高中是小组的组长。
其实秋芳在杨林的面前,又感觉自己学习不如他,而有些自卑。
就这样,两个人彼此都尊重对方,一个敬重他的学习,一个敬重她的美丽。
秋芳原本以为杨林能够考上大学,走出山沟。没想到杨林却放弃了高考机会,为此,秋芳还替他心疼惋惜。
毕业后的杨林到自己家里来玩,秋芳心里高兴,彼此一起读书,又是同庚,感情自然深厚。
有一天,秋芳对杨林说:你回家之后有啥打算?
我能有啥打算?跟父亲一起种地呗。
想不想学做木匠?
谁会教我?
如果你想学,我去问我父亲试一试?
我觉得吧,做木匠现如今咱们乡下这种手艺人很少。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必定有一次家具的更新换代。
五六十年代,大家都用那种很笨重的四开门橱,或者两开门橱放衣服,餐具。
这种橱柜重200多斤,要搬动一下都很难。加上咱们山里房间潮湿,父母辈的家具大部分都腐朽,破烂了。
就是不破不烂,对于我们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人。肯定会淘汰父母亲那种又老又旧的家具了。
你想想看:将来咱们山区有多少需求的空间。
我父亲制作的这种西装橱,两节橱。都是二六二大队,销售主任按城市的需求,给了我父亲的图纸,定做设计的。
这种橱子可以拆开来搬运,就算不拆,整个厨也只有八九十斤,不会超过100斤重。
到时候,这种橱柜必定会在农村普遍推广,甚至还会做得更加小巧精致,而且重量较轻的家用木器。只要做得空间大,外壳少一些夸张没用的装饰件。看上去既像是艺术品,又是实用品,相信将会更加受人喜欢。
秋芳的一席话,点亮了胡杨林心中的一盏灯。
他不由地抓住秋芳的手,兴奋地说:是呀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是你比我有眼光呀。
只是你父亲会不会教我?
会教就教,不会教,你就偷着学呗。有不懂的地方,我来为你通风报信就是。
你这个高中生也不是白当的吧,就不会自己别出心裁,发明创造?
秋芳火辣直率的性格,弄得杨林有些腼腆。杨林性格内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
通过这次谈话,杨林看到了今后的路应该怎样走。而不再那么彷徨,灰心丧气了。
04
一天胡杨林吃过早饭,又要去胡为民家的时候,父亲胡洪生忍不住叫住了儿子。
杨林,你又去为民家呀?
嗯,杨林应道。然后转过头问了一句父亲:怎么啦?
没啥,胡洪生看了看儿子,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胡洪生是个实心的庄稼人,没多大思想,也不去想啥除了侍弄庄稼地之外的事情。
每天干活,只要尽力气干到一天充足的份量,就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感觉庄稼人的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自从儿子回家,这段日子以来。看到儿子将近一个月,都在外面游离浪荡的不想干农活。
胡洪生心里也思忖过很多,也暗暗地为儿子着过急。
儿子种田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却没看到儿子有一点种田的心思。
胡洪生想,别小看种地,大家误认为就是最无用的人干的活。
其实这里面也有小窍门和方法。你没有掌握一些方法和常识,是种不好地的。
既然种地,也就得跟自己亲自来学。可儿子却一点也不想来学,不得不令自己担忧。
这些日子心里不免也犯嘀咕,难道说儿子真的读书读懒了骨头不成?真应了那句洋不洋,土不土,戴个斗笠牵猪古的话了?
昨天去自家田里犁地的时候,还没到自家田块,就听到隔壁田块的扁子和黑面,在议论自己的儿子。
胡杨林这小子,个头不到一米六,虽然读了一肚子的书,怕读的是死书吧!扁子说
我看这后生,像个老者一样,庄稼人靠力气吃饭,他没有个子,光认识几个字又有啥用?
在家荒疏个三年五载,肚子里那点墨水,还不是又倒还给了老师,黑面说。
听说胡杨林回家后也不干活,整天去胡为民家玩?不会和她女儿秋芳好上了吧?
不可能,咱们姓胡的家族,总不能娶同村同姓的姑婆吧,指定是逃避劳动,认为自己是一个高中生,和咱们大老粗一样,撸袖子绾裤腿的下田,心里指定不愿意哩。
唉,可怜洪生家的,咬紧牙关把儿子送读了高中。到头来落得儿子做相公,自己做长工。
还是我们实惠,儿子不会读,我们也懒得送。我家二狗小学没毕业就参加劳动了。
可不是吗,我家哑子也和你家二狗一样,只读了个四年级。
说明一下,这里的哑子不是他不会说话的哑巴,而是乡村人们,叫自己儿子的奶名,就是小名的意思。
乡村男孩一般会有两个名字,一个名字是父母给起的。到了上学以后,什么狗啊猫啊之类的,就不能用了。学校老师又会给学生另取一个学名,但是回到家里,父母亲还是喜欢叫儿子的奶名。
扁子又说:胡杨林读了几年书,可别把眼睛都看到天上去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洪生老哥就有苦受了。
胡洪生躲在小路树丛里,呆呆的听他们议论,心里像兜头喝下了一瓢黄连水,心里苦浸浸的难受。
隐隐地为儿子今后的生活担忧,想到自己快要奔六十的人了,一天天老,在世上的日子少,去世下的日子多,也没什么指望了。
只是儿子还有天长地远的世界,该怎样生活?自己总不能养活他一辈子呀!
难道自己含辛茹苦送儿子上学?真的送错了,难道扁子,黑面那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读得书多的人,难道就真的不想干活?喜欢当个二流子吗?
当然,胡洪生是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把心里这些疑问说出来的。也不会把扁子和黑面的话,在儿子面前重复一遍。
他自个儿心里的咸淡,只有自个儿品尝。对儿子的担忧,也只存在自个儿的心里。
面对着儿子,整天不着家,他也忍着,不说什么。
当然自己嘴上没有说岀什么,并不是说自己心里没有想过什么。
他总是憋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实际上心里一直都在观察儿子,啥时候能主动扛起锄头,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
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听话的儿子,要不然怎么不去报考?
不仅给自己省下了一笔不菲的报考费,回家种地,儿子本身就是想减轻自己的负担。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儿子的良苦用心?他想,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了,不用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来过多的干预。
让儿子痛痛快快的玩一阵,然后让他心甘情愿跟着自己去干活,这不是更好吗?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看儿子一点也没有下地干活的样子。胡洪生不得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失误。
今天,听到扁子和黑面在背地里议论的话,心里就更有点那个了。
所以,才终于不得已张开嘴,叫住了儿子。
胡洪生看到站在面前的儿子,试探地问了一句,今天跟我去学犁地不?会去的话,那咱们今天就去选择一块旱地,旱地比水地好教一些。
我不去,胡杨林说。
为啥?咱们庄稼人最关键的就是要掌握犁地这门技术呀?如果你自己不动手,到什么时候也学不会哩?
可我现在还不想去学犁地的方法,过段时间再说吧。杨林说着,便匆匆的朝胡为民家里去了。
胡洪生不知道,秋芳已经告诉了胡杨林,今天父亲要为西装橱的木料画墨哩?叫他赶过去学。
秋芳告诉胡杨林,他对父亲商量过了。可父亲说带徒弟的话,会耽误他打卖货的进度。
再说也不愿意把这门手艺轻易传给同村的人,他说,同村人,一旦有人学会了,将会对它的饭碗产生不保的危机。
胡杨林这小子,书读得多,人聪明,指定不会跟我太久,他就会把我的手艺全部学走咧。
到时候看着他来抢我饭碗里的饭吃?你给还是不给呢?还不如一开始拒绝不教,免得以后反目成仇哩。
做啥事都讲究一个利弊得失,而我教他,只是弊多利少。那我又何必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呢?
秋芳告诉杨林,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偷的学了。
胡洪生又哪里知道儿子和秋芳女子的这些情况?只当是儿子如扁子,黑面预言的,是读书读懒了骨头。甘愿沉沦到牵猪古的地步去了。
可胡洪生想归想,心里是一刻也不舍得耽误头上的农活。
见儿子不肯跟他去犁地,便匆匆忙忙挑上犁具,牵着黄牛往大田去了。他盘算着就这几天,要把所有禾莞翻耕完,然后开始打白水。
俗话说女大不由娘,儿大也由不得爹呀。胡洪生想。
05
胡杨林赶到胡为民家,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
原来,胡为民看到胡杨林这一个多月,都坐在他家里看他做木匠,心里就猜到了一些端倪。
今天之所以关门画墨,就是怕胡杨林来看。来了赶他走,同村人又不好意思做这种事。让他看,就等于在教他的墨诀。
教会了他的墨诀,就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这小子我看他精着哩。
秋芳看到爸爸这样,很不高兴地说:瞧你那小家子气的模样。
你个疯丫头,你知道什么。历朝历代要想学一门手艺,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学得来的。
我学手艺那阵,三年徒弟,三年帮作。不知跟师傅干了多少白活,赚了多少钱?师傅还不愿意教,都是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偷着掌握的。
好好好,我听你讲过无数遍了,学手艺难。我不愿再听你讲这些了,你像你师傅一样,是个老古董,老保守。
看了为民伯干活将近一个月,胡杨林对木工的操作流程,心里还是有了一些谱的。
当秋芳提议他也学这门手艺时,自己不仅非常感兴趣,而且背地里也便开始制作了一些做木工工具。
他把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也极力的赞成。 母亲说:我们山里人家,木头不缺,就缺会捣鼓木头的人。
杨林的母亲,在后山砍了一批水桶般大的杉木,准备当劈柴烧的。因为山里人杉木也卖不出去,一是路不通,七十年代,到处都只是山路,没有公路。
二是压根就没有现在这种树贩子收购。乡亲们自家山上的杉木,年龄长了的杉木心会上灰,即变成了朽木,就把它砍掉当柴烧。
当然没有灰心的杉木,也没什么作用,挑选那些老杉树砍掉当柴烧干脆。
胡杨林的母亲,在后山就砍了一批这样的老杉木,准备当柴烧。
杉树的树枝,已经干燥,针叶变红了,正好派上用场。
胡杨林在去为民伯家吃了闭门羹之后,决定回家自学上马。
而胡杨林的父亲胡洪生,根本不会指望读书刚回家的儿子,能够蜕变为一个木匠手艺人。
也曾看到,也曾听到,许多人拜师学艺,都学不会。而自己的儿子仅想无师自通,是不是像扁子,黑面说的,眼睛又翻到天上去了?
怀疑归怀疑,但说是没有说出来。这样会扫了儿子的兴,他不忍心扫儿子的兴。
一向随和的胡洪生,也没有阻拦,他认为儿子既然想干,就随他去干吧。
古话讲的好,万事开头难。
看到母亲抬在厅堂的杉木,胡杨林就像老虎咬蓑衣,不知该怎样下手哩?
正在他苦恼的时候,秋芳来到了胡杨林的家中。
胡杨林看到秋芳的到来,非常高兴。秋芳,你来的正好,我正愁不知从何下手,你给我提个建议,参谋,参谋。
我就是专门来你家的,因为我怕你吃了闭门羹会生气,丧失自信心。瞧我父亲那种小家子气的样子,我理论不过他。所以编了一个谎,说出来打猪草,就上你家来了。
要不先做一个板凳试试看吧,秋芳想了想,提议说。
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还想一开始就打西装橱咧,胡杨林用手挠挠头笑了笑说。
那个墨诀可复杂呢,先从简单的入手才对,秋芳说。
耳濡目染父亲做木工的程序,秋芳虽然自己不会做,但远比杨林要熟悉操作顺序。
秋芳凭着记忆,开始指点起杨林先如何如何?再要如何如何?
忙活了一天,一条板凳终于从自己手上做出来了。
但做出来的板凳,产生了放到地上不平的毛病,农村人俗称的狗古射尿。
明明凳脚尺寸一样长,但是放到地上之后,就会产生一边短一边长的摇晃不稳现象。
再说显得非常笨重,一张板凳重约三十来斤。像50年代老辈人做的家具那样笨重。
秋芳告诉杨林,一张这样的板凳,一般来说控制在十斤左右比较合适。
杨林不等父母亲看到他的杰作,便用斧头一把把它劈成两半,当做了柴禾。
虽然第一次的产品丑,但心里已经有谱了。
他非常感谢,第一次开工秋芳的参与指点。要不然肯定连这样的丑八戒,凭已之力,也未必能做得出来。
06
第二天干活的时候,秋芳提出让胡杨林,拿个样品在那里照着做。
因为板凳这种东西,家家户户都有。拿个样品放在那里,就少花一些脑筋,少走一些绕弯弯的路。实在没样品的,那就只能凭空捏造,没办法。
关于墨诀,胡秋芳提议能不能用自己所学的几何,代数原理,计算出它的位置和尺寸?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经秋芳这么一说,胡杨林的心里豁然开朗。
对,毛主席说的,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就是要学以致用,活学活用。
经过近半年的摸索,实践,推倒重来。胡杨林已经能顺利打造出条凳,四方凳,圆桌这些常用又相対简单的家具。
自信心也提升了不少,于是他便跃跃欲试,开始着手来做西装橱,两节衣橱之类的大型家具了。
年轻人只要热爱一件事,能够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情的工作中去,就会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就会不畏艰难,在别人看来是胆大包天,能够胆大包天的勇往直前。
胡杨林已经开始决定,做一件在别人看来,胆大包天的事情。
着手开始打西装橱,秋芳经常来和胡杨林出点子,也从他父亲口中套出了一些墨诀。
比如尺木寸半缝,尺木三寸径,勾三射七,勾三股四弦五等等,这些木匠师傅密不示人的口诀。秘密的告诉了胡杨林。
这些口诀实际是类似数学公式,老木匠他们只知道按口诀生搬硬套。
对于胡杨林来说,他一听就知道是几何,代数中来的。
他从中得到启发,能够计算出任何一只夹脚的度数,或直角三角形,等边三角形标准尺寸。
第一只衣橱打得很慢,耗时近半个月。面对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产品,杨林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成功,更多的是用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拙作。
他总结,整个衣橱的结构来说,和为民伯打的虽有差距,但总体不会相差太远。
无论是榫卯部分,还是板缝的黏合。杨林特别注重板缝之间的黏合,他不像老木匠那样用竹钉合缝,而是到集市上买了专门粘木头的白乳胶粘缝。
这样粘好的缝,在天气变化下也不会产生开裂。比竹钉拼合而成的板缝,将会更加牢固美观。
美中不足的是,成品还有些笨重,样子还显得有些呆板,形似而欠神似。
扁子和黑面大叔,听说胡杨林打好了一只西装橱。特意到他家来看个究竟,一看这个橱子打得结实,样子也还好看,两个人显示出一种对胡杨林的尊敬,直夸胡杨林鬼精。
扁子大叔爱不释手,问胡杨林乐不乐意卖掉?
胡杨林说:当然愿意卖呀?
多少钱会卖?
那就算五十元钱吧。
扁子一听,立马就去凑钱,买了下来。
黑面看到这个价格,以及产品质量,也要买。杨林表示第二只橱打成后就卖给他。
当时这样一只橱,到市面上去买,少说也要八九十元钱。这无疑是捡了一个大便宜,谁也想捡这个便宜。
胡杨林这边也非常高兴,自己的产品足不出户就有人买去。省去了到街上去卖的麻烦。
通过扁子,黑面买了他的家具之后。乡亲们便主动到他家里来定做想要的家具,一时间,刚自己村里人家,预约订单就订了将近一年的产品。
而且乡亲们还说,会把杨林的家具,介绍给他们的亲戚朋友,让他们也来这里购买。
这下不愁销路,只愁做不赢了。
自从自己做了木工手艺之后,胡杨林再也没到胡为民家去玩了,一方面确实是没有时间,第二个原因,同行是冤家。这种说法虽不十分正确,但自己会做木匠手艺之后,也的确有这么一点味道存在。
在路上彼此碰面,虽然胡杨林也会向胡为民打招呼叫声:大伯。
胡为民也会点头应答,但彼此心里,都好像有一种无形的隔膜,在他们面前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每当迎面撞见,看到胡为民那种若有所失的模样。胡杨林心里会有一种对不起老木匠的愧疚。
毕竟自己做木匠,是看胡为民怎样干之后开始的。而且也是胡为民的女儿启发了他,指点了他。
现在自己终于在这条路上,走出来了。可这份恩情摆在那里,一直欠在那里。年关将近的时候,胡杨林提着几瓶酒来到胡为民家,感谢老木匠的恩情。借此礼物,也让自己的心里能够得到某种平静。
来到胡为民家,胡为民正在用打谷机车葫芦子,做雕花的架子床。
这个技术,对于胡杨林来说,还是头一次看见。
只见秋芳两姐妹在踩打谷机,打谷机的轴承装上了一根圆的木方。
木方随着打谷机的踩动飞速的旋转着。而胡为民则俯身用斜刀凿,在这根飞速旋转的木方上,聚精会神,一刀一刀的划动。
斜刀在老木匠手中或按或提,有时斜刀平削,有时斜刀轻剔。
一根圆木在胡为民的刀下,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一根有着净瓶和葫芦图案的艺术品,看得胡杨林眼睛都直了。
看到胡杨林的到来,老木匠雕刻完一根木方之后,便放下了手中的活,招呼胡杨林到客厅去坐。
胡杨林把手上的酒交给了秋芳,并对老木匠说明他的来意。
表示自己对老木匠的感激之情,秋芳笑了笑,也没有推让,便把胡杨林递过来的酒放在食品柜上。
老木匠对胡杨林说,你来的正好,我在厂部定了二十张这种雕花的架子床,如果你愿意做的话,还可以加量三十,四十张都可以销售出去。
明年打这种架子床,木箱,橱柜等活,两个人做一年,都可能做不完。
胡杨林担心自己不会搞这个葫芦图案,老木匠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教你。
秋芳在旁边听到父亲这样说,心里高兴,笑着对父亲说,阿爸,你真好。
听了女儿的话,老木匠脸带愧色地说:杨林,你别怪我,当时你做木匠,我确实有所观望和保守。
我女儿秋芳跟我提起过,你想拜我为师的事,我是没有答应。坦白地讲,是人的一点私心,请你原谅。
现在,你硬是靠着自己的钻研,无师自通进入了木工这一行。
说实话,我是没有想到的,现在想起来也是挺佩服你的。
想当年,我学木工那一阵,三年学徒,三年帮做。有多么不容易,心里有多么憋屈,我学这门手艺的来之不易,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爸爸,你又在提想当年,想当年,我都听烦了。就不要提你的那个想当年了。你瞧,杨林哥不是没有你的想当年,也照样学到了这门手艺吗?
唉,是的,是的,不提了。丫头,你去把我那瓶陈了多年的新曲烧酒拿过来,我和杨林喝一盅。
老木匠的坦诚,以及彼此畅开的心扉,让胡杨林的心里升起一股对老木匠由衷的尊敬。
07
七十年代末,胡杨林是冬茅坑村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
每到春节,村里的叔伯爷们,以及村里的老哥小弟,都来请他写春联。
村里婚丧嫁娶,都少不了胡杨林这支笔。
胡杨林不负众望,对联从不照搬书本。按各家的情况自出心裁,撰出来的对联,贴近生活,切合实际,寓意深远。
更喜的是,他那一手公正的楷书。老辈人称赞他写的字,就像石印模子里倒出来的。
胡洪生,因胡杨林而受到了村里人的尊敬。
老实的胡洪生,也在儿子的带领下,对于种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当杂交水稻刚上市的时候,胡杨林率先引进杂交水稻栽种。
父亲和弟弟负责农田干活,自己对农田实行技术指导,产量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同等的大田面积,同样的耕种,却有天大的差距。
以前种地,年年十八岁,没什么起色。现在,通过胡杨林的指导,一年下来的产量,是胡洪生以前两年才能达到的收入。胡洪生不得不颠覆了他的三观。
乡亲们纷纷向胡杨林求教,你瞧瞧,一个从来都没有种过地的人,倒成了一个种地的专家。扁子,黑面以及众乡亲都弄不懂,这是为何?其实,道理很简单,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母亲养猪,胡杨林用自己的饲喂方式,根据猪所需的营养成份,他土制饲料,从而缩短了猪的出栏周期。
在村里,一个不被人看好的家庭,渐渐有了生机和活力。
弟弟通过媒人介绍,也找到了媳妇,尽管也是个残疾女子,但好歹是成家了。
1989年,永丰县君埠乡电站,在邻村的争岭和永宁交界处的麻子窝筑水库。
水位已经把五个生产队沿水库低洼处的树木,淹死了很多。还有一些农田菜地,也变成了一片汪洋。
胡杨林提议,于争岭,冬茅坑五个生产队出面,向君埠电站提出送电要求,作为补偿。
当时那个年代,电灯还算是个稀罕物件。只有大沽乡镇周边,南林电站给予送电,山区没有电灯。
像冬茅坑这样偏僻的地方,就更不知道何时能够用上电灯了。
大家都是用竹片,葵花子杆,有钱人家才能点上煤油灯。做饭,洗刷用一下。大部分时间,晚上都是一片漆黑。
抓住邻县这个机会,提出这个要求。
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陆续谈判,君埠电站的站长,终于答应了以胡杨林为首的代表们提出的要求。
当村子里漆黑的夜晚,华灯一片时。村民们激动得欢呼雀跃,直夸胡杨林干得好。
有钱的人家开始买上了飞利浦牌黑白电视机,收录机,VCD。
胡杨林则买回了木工用的刨床,车床,空压机,修边机,磨光机,手电刨等机械设备。
手工设备被全部淘汰,替换了下来。
胡杨林听说江西省南康市的家具做得好,便去了一趟南康家俱城。
买回来几本新款类的家具书籍,通过自己的实地走访,再加上书本的学习。胡杨林制作出来的家具,已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
家具表面经过手电刨的制作,500目的砂纸打磨,打出来的家具轻便,时尚,牢固,光滑。
通过机器制作,大大缩短了制作的时间。纵使比平时的家具价格便宜一半,里面也还有不菲的利润空间。
胡杨林为了让利消费者,毅然把市场价格降了1/3。
他的产品不仅价格便宜,而且比同行打的家具更漂亮。上门求购的者大增。
正如胡秋芳预言的那样,农村市场正迎来一波旺盛的需求空间。
胡杨林开始招收学徒,本村扁子家的二狗,黑面家的哑子也丢掉了篾匠手艺,投奔胡杨林麾下。
胡杨林办起了木工厂,而且在大沽乡,率先开设了第一家家具商店。
古话说,三年入行,五年懂行,十年称王。
事业走上正轨的胡杨林,也从一个青春少年,变成了一个二十九岁的大龄青年。
眼瞧着自己的好同学胡秋芳,已经结婚五年。因为老木匠只生了一个智障儿子,他在那些女儿当中,老木匠又最看重胡秋芳。
便用了胡秋芳招赘,他这个倒插门的丈夫,是外地漂流到这里来弹棉花的。
当然,这些年,胡杨林也曾有媒人提过几次亲。
因为胡杨林一心扑在事业上,刚开始也没心思考虑婚姻之事。后来相了几次亲,胡杨林都不为所动。
农村青年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大龄剩男了。这下可把胡杨林的父母急坏了。
叫儿子别挑剔,就是个二婚也得娶一个。
母亲用二狗家的媳妇,哑子家的媳妇打比方。你和他们的年纪相当,瞧他们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胡杨林面对母亲的唠叨,心里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
但叫他说什么呢?总不能到大街上去随便拉一个,唱拉女配吧?她这样反问母亲。
08
当自己的事业走上了一个稳步发展期的时候,当自己不再操心事业这方面的艰难的时候。
躺在床上的胡杨林,脑海中不由地想起了高中时的女同学,那个同样不太爱说话的学习委员曾幼兰。
高一年级开始,胡杨林看到这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就被她深深的吸引了。
每天目光总喜欢在她身上逗留,不为别的,只想看到她。
他喜欢这个女孩身上的气质,喜欢她的声音,甚至她的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美。
胡杨林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这个女孩对他会产生这样强大的吸引。
一股青春的骚动,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让他烦躁不安,甚至晚上睡觉这个女孩的身影也挥之不去。
那种无可名状,难以启齿的情愫,在他体内的某一处汹涌澎湃。感被这种感情,折磨得痛苦不安。
他打听到了,曾幼兰的父亲在县城中医院当医生。幼兰全家都是商品粮户口,她的母亲在黄陂卫生院当护士长。
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家中只有几间破砖烂瓦房,除了贫穷,一无所长。
胡杨林心里清楚,他和她之间,就像农村人比喻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凤凰,一个是寒鸦。
对这个女孩的所有喜欢,只能藏在心里,用理智的外壳,一层一层紧紧的包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一旦被对方窥破,会产生一个怎样天大的笑话,惩罚他的傻相。
想到这些,一个少年敏感而羞怯的心,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现实归现实,内心的喜欢是不会因为现实的桎梏而停止的。
胡杨林依然每天想看她,看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看这个女孩的行走,坐姿。不放过看她每一丝微笑,听她每一句声音。
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毫无理由的,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又是无法自拔的,单相思之中。
高三下半年,也许是天可怜见。曾幼兰被安排在他同一组的后排座位。
高中二年半时间,胡杨林的座位总难和曾幼兰同一组,要么他是一组,她就是四组,他在二组,她又在一组,总是隔组相望。
他是知足的,知足于这种隔组相望。就像隔着迢迢银河,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不会有鹊桥的。
他知足这种隔组相望的方式,知足没有鹊桥的出现。在高中这三年里,能够经常性地看上一面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让自己这段毫无理由的单恋,像电影里的某一组特写镜头。典藏在心灵深处,就像今天一样,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把它置于脑海,回味一番,自珍自怜一番。
然而,最后这半个学期,却让自己深爱的女孩,坐在自己的面前。让他既惊喜,又慌乱。
说心里话,对于这样的安排,他是梦寐以求过的。甚至在脑海里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假如能有这样的安排,该多好。
然而,当这个毫不知情的女孩,坐在了自己的面前,心里却没有预想的那种欢乐,反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是来自内心的,理智能够经得起这种咫尺考验吗?
是的,什么柳下惠坐怀不乱?什么临餐不食?
倘若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个女的,他能不乱吗?
胡杨林痛恨这种清高的故事,她说,除非他是个假人。或者没有对异性动过真情。
他利用自己是小组长的机会。小组长每天要发好几次作业本,到本组各位同学的座位上。
有一天,他是不由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了曾幼兰的作业本里,发给了准备看作业本的曾幼兰。
他写道:幼兰同学,你好!请原谅我给你写这封信。高一开始,我都好喜欢你。这几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今天对你说了,你能原谅并接受我对你的喜欢吗?
你的同学胡杨林。
当他把这张纸条夹在曾幼兰的作业本里,发给她的时候。
胡杨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简直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他就像一个着了魔,突然清醒的人一样,感到了后悔。
他甚至想把发给曾幼兰同学的作业本,马上从幼兰的课桌上收回来,把夹在里面的纸条处理掉,再把作业本给她。
可是一切都晚了,正等待看作业本的曾幼兰已经打开了本子。
胡杨林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象着曾幼兰看到自己的这张纸条,心里会是怎样的反应?像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慌乱?
或者惊讶?
还是愤怒?
曾幼兰会不会把这张纸条上交给老师?
或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甩到他的脸上?骂他可耻?流氓?
胡杨林的心里,如兔跑鹿窜,难以收拾。
两年半的相思,就像酿酒一样,终于喷薄而出。无论这杯酒是美酒?还是苦酒?藏在心里憋得太久,太难受。今天终于得到了喷涌而出的轻松。
当它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之后,便会义无反顾。就像压在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冒出头来。无论冒头,会面临怎样的凶险,只能听天由命了!
胡杨林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煎熬。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犯罪分子,在经历了两年半的逍遥法外之后,今天终于落网。
而审判他的法官,就是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千金小姐,曾幼兰同学。
于是,他做好了准备,准备自己亲爱的女生,用她高贵的手,把他押赴刑场。
胡杨林做好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准备,而曾幼兰同学,却并没有任何电闪雷鸣的征兆。
她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是当她和他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胡杨林读出了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陌生,慌乱,和羞涩……
这样的眼神,让胡杨林心慌意乱。胡杨林像个做贼心虚的人一样,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
自从向她暗递纸条后,曾幼兰和他平时正常的交流没有了。
就算胡杨林大着胆子,假装在工作当中,或者在上下学的时候,跟她打一声招呼。用一个什么堂皇理由,向她搭讪,她也好像没有听见。
于是胡杨林又给她去信,向她忏悔!他告诉曾幼兰,自己心里就像生了魔障,这头怪兽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不仅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现在又让它跑出来,无辜的伤害了她。
他几乎每隔一天,两天,就会给曾幼兰写一张纸条。写他对她的相思,写他对她的忏悔。
他几乎把自己青春少年的心,一览无余的袒露在她的面前。而一直对他沉默的她,后来也会给他回信。让他别再胡思乱想,认真学习,考上大学才是关键。
他们就这样保持了一种秘密的书信往来。胡杨林感激曾幼兰对他这种近乎恩赐的书信往来。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大家准备备战高考的某一天。他写的纸条,被曾幼兰后排座位上,一个想抄袭曾幼兰作业本的男生,拿她的作业本抄袭作业的时候发现了。
这位同学是个不喜欢读书,又喜欢嚼舌根的好事之人。
消息不胫而走,于是曾幼兰伤心的哭了。老师找到了胡杨林谈话,胡杨林为了不影响曾幼兰高考的情绪,主动离开了学校。
他不参加高考的原因,其实是和这段初恋有关的。
可胡杨林没有告诉父母,父母一直也以为胡杨林是考虑家里无钱供它再上学,做出的抉择。
这段往事他不想再提,只是父母催他结婚,才又想起了曾幼兰同学。
其实他已经找到了意中人,一天在报纸的订婚广告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女子还附上了一张两寸免冠照。他一看这个女的,很像他昔日的初恋曾幼兰,他写信给她,她也回信愿意和他相亲,交往有半年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父母,怕父母说报纸上的人,怎么怎么不可靠之类的话?想等这个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再作打算。
09
现在父母催促胡杨林,杨林便写信催促女方了。女子名字叫阿娟,他告诉阿娟,能否来他家洽谈订婚事宜。女子回信,将在这周星期一赴约,让他去大沽车站接她。
父母一听儿子在报纸上谈了一个媳妇,又惊又喜。听说这个洋媳妇,要到家来,便打扫清理卫生,迎接这个城里来的洋媳妇。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的事是,他们口中的洋媳妇,不是外国人。对于山里人来说,城里人就是洋人。
阿娟身材高挑,穿着藏青色喇叭裤。一头略微卷曲的乌发,像法国影星苏菲玛儿索。整个人显得丰满,结实,匀称,而且性感。
鼓鼓的乳房,似乎想挣脱黑色蕾丝胸罩的的束缚,把一件水红色的确良外衣,高高的顶起。
乡亲们从未看过,这样的美人。大家只在电影里看过城市妞儿,却不曾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识。
而胡杨林对阿娟一见钟情,更多的是阿娟的神态和脸庞,酷似自己当年的同学曾幼兰。
阿娟和胡杨林见面之后,也表示自己同意了。
阿娟提出,只要胡杨林拿出8000元钱,让她转交给她的父母,这事就算成了。
胡杨林的父母,看到这个光彩照人的美媳妇,说话办事如此爽快。又惊又喜,打心眼里一百个的开心。
胡杨林也没二话,拿出所有的积蓄,短缺部分,向朋友凑够了。
阿娟也没食言,一周之后,便和胡杨林在大沽老苏宾馆,举办了婚礼。
新婚洞房,新娘提出租用宾馆的房间。
想到家里那几间破砖烂瓦的土坯房,胡杨林欣然同意。他不舍得让面前这个女孩受委屈。
即使花光所有,也是值得的。不是有句老话吗?辛苦铜钿快活用。只要用得快活,花得值当就行了。
他想:假如当时自己的家庭也是个百万富翁?或许就不会因为他和曾幼兰的恋爱,受到别人的嘲笑。自己也不会因这种压力,失去报考大学的机会。
假如今天自己依然是一个穷光蛋,这个城里女孩会愿意嫁给自己吗?自己又敢高攀吗?
结果是很清楚的,除了和二狗或哑子一样,别无选择。甚至自己还当不了二狗,哑子,也有可能。
胡杨林的内心,不由地泛起一阵酸楚。
洞房中,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包心被面,柔和的灯光下,坐在包心被面中的美人,如画中的仙子。
仙子看到胡杨林走来,主动脱下了衣衫。只穿了一件黑色蕾丝乳罩,和蕾丝网纱低腰三角短裤。
隔新娘还有几步远,胡杨林就嗅到了一股女性的体香,还带着费洛蒙的情香。
女人散发出来的香味,让胡杨林心旌摇荡。在阿娟火辣辣,带着挑逗及某种暗示下,胡杨林一把抱住这个半裸的胴体,嘴里发出唔唔的喘息声。
此时的胡杨林,就像一个跋涉在沙漠中的久旱者,看到了泉眼。
一只饥饿了千年的老狼,看到了猎物。
他对面前这个女人释放出了全部的爱和激情,他们几乎同时带着某种原始的痛苦的欢乐,紧紧的缠在一起,搅在一起……
胡杨林的感官上,迷乱的意识中,面前这个白如雪,软如面团搓成的娇躯,就是自己高中时的初恋。胡杨林的嘴里发出一声梦呓般痛苦的呻吟:唔,我的幼兰……!
狂风骤雨之后,洞房中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新娘头发凌乱,像受伤的羔羊,歪在床内侧方向,疲乏地睡着了。
胡杨林却睡不着,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像自己初恋的女孩。
他想起了自己放弃高考之后,平时比较要好的同学,杨大宝告诉他,曾幼兰忍受不了被班上的同学议论,指点,也放弃了高考的消息。
是我害了她,胡杨林听后,自责的捶打着头。
如今,关于曾幼兰的事,已经杳无音信。曾听到一些传闻,她顶替了母亲的工作,当了一名护士。
然后嫁了一个老师,却离了婚。
后来又嫁了一个医生,到底是真是假?直至今日,胡杨林也毫无头绪。他不敢去打听,或者也无处去打听……
此时新娘子翻了一个身,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用脚掀开了。
看着洁白的床单,胡杨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掀看着床单。
胡杨林今年29岁了,男女之事也听得多了,特别是听老辈人讲过,初夜落红!这是一个处女神圣的标志,可今夜,他却没有看到这个标志……
每天阿娟都要胡杨林带她去山上玩,看到野花野草,感觉特别的兴奋,问杨林这是什么?叫啥名字?
山上玩够了,便要带她到地里去挖野菜,小溪抓鱼玩。这些玩腻了,就想走了。
阿娟说:她看到山里的茅房就想吐。上厕所一定要有卫生间才行。那个年代,山里哪里有卫生间?就算是乡镇街市,也是那种大便满池的公共厕所。卫生间只有宾馆才有。
看到茅房里的大便,她就受不了,饭也吃不下。反正在山里呆不住,一定要到镇上去住宾馆才行。
到了镇上,又得陪她去逛商店,做头发,买衣服,买零食。
刚开始几个月,胡杨林丢下一切,满足阿娟的要求。
顾了这头,就没顾那头。家具店无人打理,木工车间人们消极怠工,浪费原材料现象严重。
有的工人甚至明里暗里拿一些厂里的材料回家,有的拿一些配件回家。就连二狗和哑子也变成了硕鼠。
工人们及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胡杨林被洋媳妇迷住了心窍。这个洋媳妇是个败家娘们。
大家知道,胡杨林娶阿娟借了外债。加上这些机器设备,以及购进的原材料,都扔下了大量资金。
胡杨林身上没钱,更担心他欠下了不少外债。大家都做好了胡杨林工厂倒闭的准备。
一天阿娟拉着胡杨林去周大福金店,选了一款价值三千七百二十元,重12.28g的蝴蝶结足金项链,她要买这款项链。
这九年时间,胡杨林虽然赚了一些钱,但一直都在创业阶段。手上确实没有现金。
表面上有一家工厂,实际上也不算工厂,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手工作坊。阿娟你不想想,这钱有那么好赚么?
当她说自己没钱时,阿娟不信,说他是个骗子。
我是骗子,不知谁是骗子咧?胡杨林有些恼火。你的初夜哪里去了?你当我是傻瓜。
啪!
一起响亮的耳光甩在胡杨林的脸上。
乡巴佬,阿娟丢下一句鄙夷的骂,便走了。
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句乡巴佬的辱骂。让胡杨林如梦初醒,乡下人只认为办了酒席就算结婚,而她和他除了那场酒席,根本不知道阿娟住在哪里,?她的父母是谁?这段没有结婚证的闪电式婚礼,到此,便画上了一个句号。
胡杨林大病了一场。
10
九十年代初,也曾有过类似这种骗婚的情况,但这种现象毕竟少数。而这种少数情况,却落到了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胡杨林头上。
容不得他考虑感情的对错,也容不得他检讨自己路的宽窄?
他必须扔掉这一切虚的,像一只夹起尾巴的狗,又像一头拉犁的牛。
是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看到一点希望。只有这样,或许他的家俱厂才能起死回生。
他日夜都在木工车间,以及家具商店两头跑。什么爱情的渴望,什么初恋的感觉,统统都让它安座一旁,当作和自己毫不相关。
又是五年过去了,胡杨林就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在家具行业中长足发展。
到了2000年之后,胡杨林的产品出现严重的积压。现实又一次让他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继续支撑,还是面临洗牌?
回过头来看,他这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因为他一路走来,都在扩张。
他的家具店开到了永宁两县,总共开了十几家分店。工厂更是林林总总分散在便于收购杉木的山区,公路旁。
他几乎把每一分赚到的钱,又转投进去。甚至向银行大量的贷款透支,盲目扩大的家业,就像恐龙的骨架,到了一触即散的地步。
近二十年来,随着市场需求的增长,农村家具市场也空前的繁荣。
家具厂,家具店。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已经到了一种供大于求的可怕地步。
自己一味盲目的扩大,其实是违背了市场的意愿。在众多同行的竞争下,原材料不断的上涨,而家具却越卖越便宜,竞争使利润变成了微利,或者只赚了吆喝的无利。
特别是近年来,大量南康红木家具,橡木家俱,红木家具冲击农村市场。它的优点是,比本地家具更加大气美观,而且无论从油漆,造型,做工,等各个方面。都让本地自打的家具,望尘莫及。
本地家具,再不是八,九十年代的香饽饽了。在广东顺德,江西南康家具的冲击下。就像个蓬头垢面的老妪,已经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胡杨林不得不正视市场的优胜劣汰法则,家具卖不出去,高昂的门面房租,店里员工工资,电费,税收一分不能少。
他隐隐的有些悔恨,自己大意失荆州的盲目与冲动。
怎么办?市场前景悲观。尤其惨淡经营,不如壮士断腕。胡杨林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所幸的是用资抵债,除了没有任何积蓄,也不至于负债累累。
长期积累的精神压力,在他放下的那一刻,就像一个掏空了精血的假人,再一次大病了一场。
11
胡杨林又成了一个普通人,更确切地说,又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他像一条伏石而生的鱼,在生活的长河里,搅起了几朵浪花。
也曾趟过深水区,面对过急流和险滩。他拼尽全力地游啊,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处是尽头?
即使有尽头,那个尽头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是冲过终点的掌声,还是越走越近的悬崖?
往回走吧!往回走,兴许能找到归途。就算找不到,也能离归途近一些。
如果一直盲目的往前走,可能会粉身碎骨,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胡杨林不仅想起父亲常挂嘴边的那句话,庄稼人以种地为根本。
他们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了。就你弄出个啥子家具厂。现在好了,弄得什么都没了,连老婆也娶不到。
如今自己是真应了父亲曾经担忧的那句话:洋不洋,土不土,带顶斗笠牵猪古。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自己就是个牵猪古的命。
就像扁子,黑面大叔他们说的,自己多读了几年书,眼睛就望到天上去了。
扁子叔的儿子二狗,黑面的儿子哑子在他的家具厂工作,倒成了百万富翁。
胡杨林想到这些,只能苦笑的摇了摇头。像是要通过摇头,摆脱这些纷纷扰扰的人间事。
或者即使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也不愿意接受现实给他的这个结果。反正就像做题一样,懒得去做这道题了。
让一切归到命中注定里去吧,这样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也解释通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怎样重新开始。他有了跟父亲种田的想法,接过父亲无力再去田间耕种的锄头,犁具,晨锄暮归。
杨林哥,杨林哥在家吗?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胡杨林的思绪。
我在呢,胡杨林听到秋芳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
杨林哥,你能帮帮我吗,我父亲早晨起来上卫生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赶紧送医院。
快走,胡杨林开上自已装家具的货车,直奔秋芳家中。
两个人把老木匠抬到车上,送进了医院,医院诊断为中风症,需要住院治疗。
当安置好老爷子后,胡杨林和秋芳两个人,在老爷子的病房里,有一点聊天的机会。
从内心来说,胡杨林对老爷子的感情,一直视为师徒之情。心里记着老爷子的这份好,以及秋芳对自己的关心。
这个曾经活泼,热情,直率,开朗的姑娘,变得疲惫而忧伤。
生活,就像一座炼狱。让你变得沧桑,或者颓废,或者坚强。
在生活的炼狱面前,大家都经历了涅槃之痛,脱胎换骨之难。只是生活打击的力度不同,每个人在生活面前经历的也不一样。
可一样的是,大家对生活都有一种敬畏感,疲惫感,沧桑感,或者是胜利感。
老爷子的病,给李四好打电话了吗?胡杨林看着面前的同学,分明看到了老同学眼睛里,那份压抑着的忧愁。
别提他,只当他死了。
李四好是胡秋芳的丈夫,听到秋芳这样回答,胡杨林吓了一跳。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对你不好?
何止是不好,他在外面都过上了三人世界小家庭的生活。
原来李四好和县城一位女子,在一起打工期间,好上了,并且生下了一个男孩。
对于秋芳这边,李四好已经是彻底的撇下了。
他说:做倒插门女婿,是六十年代的产物。现在,打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是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伺候他这一大家子的。
你那两个女儿总是他亲生的呀?
现在他有了儿子,他哪里顾得上我这两个女儿?
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胡杨林感叹道。
说到底,他还不是看不起咱们农村人,就像当初阿娟一样。
胡杨林沉默了,而秋芳流露出说错了话的窘迫。忙对胡杨林说,别介意呵,我这人说话没经过大脑。
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咱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胡杨林望着病床上的老伯,想到秋芳家那一摊子的难事,想到自己前途的渺茫……
是啊,他们能嫌弃我们乡下,而我们不能啊。
杨林,你不知道,我跟人家学养蜜蜂了。咱们山区花草树木多,是个天然养蜂的场所。现在我都有50多箱蜜蜂了,每年收入有八万左右呢。
是吗?胡杨林听后非常高兴。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靠人是靠不住的。生活中最怕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最怕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唉,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秋芳这些年,活得这么累,这么难,一点也没关心过秋芳的生活。
他感觉自己对不起秋芳,感到了某种亏欠,他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杨林,有空上我家看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教你养蜂咋样?秋芳并没有觉察到胡杨林此时的心情,而是又在为他的事情着想。
秋芳继续对胡杨林说,通过这几年的养蜂经验,我觉得前景可观。
城里人虽看不起咱农村人,但对咱们天然的蜂蜜,还是非常喜欢的。不愁没有销路,而且供不应求哩。
是啊,父母都老了,养养蜂,在家陪陪老人。就像陶渊明在巜饮酒》诗中写的: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听到秋芳这么一说,胡杨林的心里有了一种,与世无争,享受田园风光的快乐与淡然。
每次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是面前这位老同学,为他点亮一盏希望之灯……
胡杨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