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一角,冰箱顶,不到一平米的地方,猫蜷缩着身体,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猎物。它的胡须微微抖动,眼珠又黑又亮。
一只小小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巴,从阳台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室内地板上横七竖八的颜料、空啤酒瓶、烟头、桌面便利店的饭盒、吃完没洗的盘子丢得到处都是。厨房里满满的垃圾桶,更是散发出令它难以拒绝的气息。
老鼠坐在垃圾桶上,享受着满足的感觉,完全没有意识到猎手正对它虎视眈眈。
猎手柔软的脚垫中,长出又尖又利的弯爪。机敏的老鼠停下翻捡的动作,向门口逃去。而转眼之间,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天而降,拦住了它的去路。
厨房里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卧室门开着,半夜的动静都听在他的耳里。很快,一切平静下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经过卧室门口,是那只猫。黑暗中它与他对视。然后他听见它穿过客厅,跳上阳台溜走。
寂静的深夜里,远处,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
他翻身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拉开了窗帘,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他睁开眼,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窗前;见他起身,便道:我来收拾东西。
一个月不见,她的语气,她的人,都变得极其陌生。他抱着毯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室内的桌椅都堆满了没洗的衣服,地板上凌乱的画纸被踩得污迹斑斑,一只大号的旅行箱摊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女人问,离婚协议呢?你签好了吗?
他怪笑一声:什么协议? 女人愣在原地。他圾垃着拖鞋,自顾自去洗手间。
女人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怎么又反悔!……
他冷笑一声,拿起一管已经快用完的牙膏,用力挤出一小团,抹在四散的牙刷毛上,开始刷牙。
女人一直在咳嗽,似乎咳得要断了气。他刚想走出洗手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女人已经冲进来,发了疯似地与他撕打起来。纤瘦的女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她痛苦地叫起来,沙哑的声音让他一惊,手上一滞。在这空隙之间,女人瞅准洗手台上散落的物品中的一把修眉刀,狠狠扎在他的手臂上,他反手用力一推,女人站立不稳,仰头跌倒在浴缸边上。深红色的血液立刻从雪白的浴缸上流下来,是一幅艳丽又惊悚的画面。
梅姬!他头晕目眩,冲过去想扶起女人,女人却一动不动地仰头张嘴坐着,渐渐地没有了呼吸。他呆呆地看着她失神的眼睛。浴缸边的血越来越多,血腥味上冲,引起他一阵强烈的干呕,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拉开了窗帘,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他睁开眼,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她转过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醒啦?便向他走来。
梅姬!你…… 他惊恐地向后一缩。
脑子很清楚,看来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一旁白褂的医生下好结论,转身离开,嘴里一边啧啧称奇:一米八的大男孩竟然也晕血。
女人蹲下身,给他穿上鞋子。她低下头时,他紧张地观察她脑后,却并没有看出任何特别
好了,可以走了。女人仰起头,却发现他脸上都是泪水。
她惊讶道:你怎么了?
他抓着她的双手,喉咙嘶哑地说:梅姬,你还活着,这…肯定是在做梦。
女人不解,温柔安慰道:你一定是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回去好好休息,就没事的。
他搂住她:梅姬,我们回家,我再也不画画了。没想到梅姬一把挣脱,站在半丈之外,半是怒气半是忸怩地说:你说什么呀……你,你是院里画画最好的学生,为什么不画?
学生?他愣住了。这才发现,梅姬并没有记忆中那么清瘦。她脸蛋红润,胸部饱满,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
他脑子里轰然作响,瞥见自己病历的年龄那栏赫然写着:18。
梅姬比他大一岁,也就是说,他眼前的梅姬,是十九岁的她。
蝉在屋外的大树上嘶鸣,夏天的热风从敞口的窗迎面扑来,窗帘和姑娘的裙子被风吹得鼓鼓的。久违的、年轻而温柔的感觉,让他颤栗。
他对梅姬特别好。梅姬画画的天分不如他,他有空就陪着梅姬一遍遍地修改画作;在校外,他一直给漫画公司画插画、学着做设计……这些收入他自己一份都舍不得花,却给梅姬买这买那;一心想等两年后大学毕业,就与梅姬结婚。既然上天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让梅姬失望。
在得知梅姬出轨的那一霎,他的心寒如冰窖。
为什么?!他冲进她住的地方,咬牙切齿地问。
梅姬几乎被他吓哭,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他抬手一巴掌,打得她一个趔趄:我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而你,却背叛我!
梅姬边咳嗽边哭起来:我只是跟朋友出去喝酒,并没有做什么!
你还狡辩?他们都亲眼看到了…… 而你,还骗我在画室!
他内心狂怒。那天晚上他在设计公司加班,怎么也没想到,梅姬就背着他勾搭上别的男人。
不是真的……你竟然都不相信我吗?梅姬喘息着,泪流不止。
我本来以为……我以为……他想说:我本来以为我们能好好地过,但男人的自尊让他如鲠在喉。
是那个男人吗? 他红着眼睛,道:我要杀了他!
梅姬大惊:不要!一边抓着他不放。他挣开她的纠缠大步走出房间。街道人声喧哗,他却置若罔闻,只感觉这世界与自己无关。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路人纷纷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车轮下,满是鲜血。
干呕的感觉袭来,眼泪冲出眼眶,他的眼前人影混乱……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拉开了窗帘,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他睁开眼,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窗前。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悲喜交加。
梅姬。他轻声唤道。
女人走过来,依偎进他的怀里:今天还有展览馆的开幕式,快起床吧,早餐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女人把银质托盘端到床边,将黑咖啡递给他,然后亲吻他的额头,温柔道:我先走了哦。
他呆呆地问:你去哪里。
女人穿上精致的套装,莞尔一笑,关上了门。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点潮湿的气息。他观察四周,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在一处豪宅之中。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著名的《尖叫者》,没有多余的家具。卧室外是书房,对面是更衣室。一套套精致的西服,衬衫、领带、袖扣、手表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二楼是小型展览室和画室。各种完成的,没完成的画作,随意地挂着,或平铺在地面。一楼则是会客室、客厅。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停在前门,等待出发。负责打理这栋房子的人们纷纷对他投来敬意。
展览馆里早已记者云集。他听到主持人在介绍自己:著名的先锋画家。他接过话筒,在无数闪光灯下,说着些自己也不懂的话。唯有一个女人的脸的出现,才让他安定了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围,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双眼含情,对他鼓励。
她向他介绍:这是我丈夫。
他点头:你好。
开幕式后的酒会,他一杯一杯喝着鸡尾酒。梅姬走过来,她穿着一条黑色的斜肩礼服,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梅姬:恭喜你。
他笑笑:谢谢。
梅姬说:跟你同龄的画家,没有一个拥有你这样的成就,我真的恭喜你。
他问:你丈夫……?
梅姬不经意地笑笑:他是一个有钱的商人。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对吗?我现在对画画已经丧失了兴趣,没有任何天分的我,做个评论家就已经满足了。不像你,天之骄子,多少漂亮的小妞都在为你倾倒。
她向他示意。身后,一群艳丽的姑娘们正在人群中找寻他。
他有些愕然。
梅姬带着嘲弄的意味: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她们吧?
他拉起她的手,趁人不注意,穿过人群,来到馆后幽静的花园里。浓密的树影盖住了两人的身影。他抽出一根烟,点燃,说:也许你不相信,梅姬。你19岁和我谈恋爱,35岁和我离婚……
梅姬露出困惑的笑容:这……听起来是一个好故事,你要改行做小说家了吗?
他打断她:不,梅姬,我最后杀死了你。你明白吗?我一直在杀死你,无论是让我回到19岁,回到25岁,回到30岁,每一次你都因我而死,每一次我又再与你重遇,不同年纪的你,你明白吗?这一次我是个成功的画家,多么可笑?以前你总是嘲讽我的画,一张都卖不出去。
梅姬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怎么可能呢?几个月前我才认识你……而且,我怎么会敢嘲笑你的画?
是的,梅姬。他变得很软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变得很奇怪;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一次又一次。这一次,很幸运,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爱你的丈夫。
梅姬似乎听明白了,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你不想再和我在一起对吗?但是,你又怕我对你纠缠不放,破坏你的形象,所以编出来这一套瞎话?你真是太可笑了,每一次你都是这么说的对吗?
她流出眼泪,转身要走。
梅姬,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哀伤。
梅姬不禁停下脚步。
树影里一片寂静。她伤心万分,现在只想逃离这个地方。结果她被一只强壮的大手拉住,转而被搂进了怀里。他吻她眼睛,她的泪水:对不起,梅姬,我只想保护你。我爱你。无论你多么憎恨我,厌恶我,我从来没有失去过对你的热爱,梅姬,你明白吗?
一只高脚杯摔碎在地面。放开她!你这个风流的家伙!她的丈夫出现在花园的入口处,气急败坏:我赞助了你的整个展览馆,你却对我的妻子做出这样的事!
梅姬挡在他身前,辩解道:不,不是他的错。
她丈夫怒不可遏,迎面给她几个耳光:你这个贱妇,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滚开,我要跟这个小白脸好好算一算账!
梅姬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想要去扶起她,却被她丈夫揪住。两个男人厮打成一团。不多时,他已经落在下风。梅姬的丈夫膘肥体壮,自尊心又极强,恨不得生生勒死他。他的后背忽然疼痛不已,转身看见梅姬手里握着一块玻璃碎片,血正在往下滴落。
你这个疯子!梅姬的丈夫像是受伤的野兽,嘶吼着,一把打落她手中的凶器,双手掐住她修长的脖颈,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疯子!贱人!一对奸夫淫妇……
柔弱的梅姬根本无力挣脱。
他捡起一块石头,朝她丈夫后脑拍去。
……
第二天,新闻头条都是:先锋画家争风吃醋,故意伤害罪入狱五年。
商人被拍成了脑震荡,对他怀恨在心,又给他多加了几年刑期。
他想,这样也好。
梅姬来探望他,他总是避而不见。到他出狱那天,梅姬在门外等了很久,也始终没看到他出来。门岗却说他早已离开。
后来的许多年,他一直在各地漂泊。他曾经爬过高山,看见太阳在平湖上撒下金光;他曾经在森林里,和一只豹子对峙;他也曾穿行在热闹的集市,也曾在月光下辗转难眠。他还一直在画画,只是再没有一张流传给世人。
他终于有一天病倒,两鬓斑白,躺在病床上咳嗽不已。有人来看他,他闭起眼睛,泪水从眼窝里溢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拉开了窗帘,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他睁开眼,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窗前,白发在风中飘舞。
一只黑色的猫,从门廊,悄无声息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