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三十四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㉝]一个心理师听闻，西藏不在拉萨，在茶马古道上……

1.

浪过川藏线的人，在认同它是中国第一景观大道的同时，还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它更是世界上最长的涂鸦文化长廊（滇藏线、青藏线、新藏线上的涂鸦也各有特色）。

在林芝的青旅，我读得出来，那满目的涂鸦都发端于进藏的骑手们内心最深沉的声音——你可以不认同它，你却不能忽略它。

但我也注意到，有些涂鸦性质确实比较恶劣，简直让人无法直视。比如说，除了在标明「禁止涂鸦」的青旅客房、走廊之外，有些重要的公共设施（护栏、里程碑、垭口标志）也因涂鸦而一片狼藉了。

我个人是比较抵制这种行为的，一路上都没留下任何「遗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太大意，忘记随身备一支马克笔。

既然没有作案的工具，那我还能干点什么呢？我也实在是无聊了，我便按照自己的心意，试着将我所闻所见的涂鸦作个分类。我粗暴地分出了两大类：一是「倾诉」，就是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一是「告白」，与倾诉不同的是，告白是有特定对象的。

作出这样的区分之后，我仍不肯善罢甘休。我还不厌其烦，依着涂鸦者们倾诉目的之不同，将「倾诉」类作了进一步的细分。

其中，体量最大的就属吐槽类的涂鸦了。私以为，这类涂鸦和网络上的弹幕功能颇为相似——吐自己的槽，让别人笑骂去吧。

此外，诉苦类的涂鸦也真不少。我体会了一下，这有点倒垃圾的感觉！想必，他们倒完了垃圾，就可以心情轻松地上路了吧。

还有就是，一些骑手在借涂鸦诉说自己吃苦骑行的原因。是呀，为什么要骑行来西藏，吃这么大的苦头呢？很多人都想知道，甚至包括那些骑行在路上的骑手自己。

读那些涂鸦，我就分明能听见他们在跟自己争辩着，好说服自己——吃这么多的苦，绝不是脑子一时进水了，付出是值当的！

当然了，如果不嫌麻烦的话，照着涂鸦者要告白的对象之不同，是可以将「告白」类的涂鸦作进一步的划分的。我不嫌麻烦。

这里花样百出的就是涂鸦者跟爱人的告白，尤其是跟暗恋对象的告白。想来，过往他们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儿时，多半是战战兢兢，生怕多说一句话、一个字，都会惹出什么差错来！

如今，他们能明目张胆地写出来，大概是疯癫了这一路，想明白了一些事儿，也收集到了足够多的勇气吧。

此外，有一类告白读来让人忍俊不禁，那便是，涂鸦者在跟一路同行的伙伴的告白。确实，那一路的相互扶持，让人觉得情深义重（当然，这所告白的「伙伴」有些是远在他乡的好基友）。

还有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告白也随处可见。这类告白往往很走心，读来令人动容，让人忍不住想着要去琢磨涂鸦背后的故事。

比如说，一条「经历过川藏线的风雨之后，到哪都会风调雨顺的。」的涂鸦，就让我感同身受，浮想联翩。

2.

涂鸦，典出《玉川子集·云添丁》。唐代诗人卢仝有个儿子叫添丁，喜欢乱写乱画，常把卢仝的书册弄得又脏又乱。卢仝因此作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于是呢，有人从诗句中择取两字造出「涂鸦」一词，多指乱写乱画的行为。不过呀，这里有一个很过分的要求，那便是，乱写乱画出来的东西得令人善心悦目才行。

其实，在中国，「涂鸦」文化可谓源远流长。古时的涂鸦，多以墙壁为载体，故又称「题壁」。我们今天读到的很多古诗词，最初都是诗人们一时兴起题于壁上的。

比如说，唐代最为著名的涂鸦人，当属崔颢了吧。这老兄大笔一挥，在墙壁上写就了传世名篇《黄鹤楼》。

后来李白来到崔颢的大作跟前，若不留下点什么，他觉得可惜；可是，又苦于作不出更好的诗来。那怎么办呢？他换了个思路，续上了两句评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稳稳地抢占了沙发。

让人嫉恨的是，涂鸦似乎是古人的「特权」。现代人是不允许在风景名胜区胡乱涂鸦的，说是会破坏文物、抹杀风景。

不过，川藏线是个特例了。在这儿，任谁都可以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才情」，毫无顾忌地涂抹、发泄、倾诉、告白……

如果有人要问我，这一路上的涂鸦，最具才情的是哪一个？讲真，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喜欢的是哪一个——「再多各自牛B的岁月，也比不上一段一起傻B的时光。」

这生动、诙谐、简短的文字，把骑行的艰难、途中的困苦、经历的考验、意志的顽强、心灵的向往，一一表露了出来。

体会到没？这其中，有无奈，有坚持，有乐观，有调侃，就是没有动摇、退却和悔意（如果没体会到，就请再读一遍）。

3.

川藏线上的涂鸦可谓无处不在。在旅舍客栈的每一面墙壁上，在提供住宿的藏民家里头，在壁立江边的巨石间，在临崖的护栏中，随时可见涂鸦者留下的「墨宝」——有字有画，色彩斑斓。

但算得上是一道独特风景的，还得属沿途里程碑上的涂鸦了。尤其是那些数字谐音带特别含义的里程碑，更是得到一众涂鸦者的青睐。

比如到了K4545里程碑，一想到圣城已近在咫尺了，骑手们就憋不住要在这涂鸦板上涂上「是我是我」的字样，同时还不忘签署上大名。

是啊，经历了这一路的风雨兼程，拉萨就在眼前了！想必，他们再也抑制不住，也不想再掩饰内心那股「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的豪情了吧。

来到K3838里程碑跟前，一些男士那顽皮的心性就跳脱出来了，走过路过怎么也不肯错过，一定要在上面涂抹些东西，戏谑、调侃一番。

当然了，有些路过的女士也会停下车，要来到跟前瞧个究竟，多半不以为然、不以为忤；心情好时，还不忘给出一个回应，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

一路上引人注目的里程碑不少，K2999是最特别的一块。由于那奇妙的谐音「爱久久久」，它成了年轻人争相表达爱慕之情的绝佳去处。

有趣的是，前面的骑手刚表白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然后拍拍手走掉了，后来者就凑了过去，覆盖上新的文字或画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要说表白，我比较欣赏的一条是这样的：「我这么努力，是为将来别人和你聊起我来，我不丢你人。」

要我说，川藏线上的这类涂鸦，甘之如饴，怡情长志；读起来，欣欣然，恬恬然。

4.

相比那类自说自话的涂鸦，由互不相识的涂鸦者之间你问我答、相互唱和而成的涂鸦，就要显得妙趣横生得多了。

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一个落款为「青岛SB」的涂鸦者题写：「骑自行车去拉萨的SB们，你们图个啥？！！！」

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一个自称为「十堰SB」的涂鸦者在下方很认真地作了跟帖：「图心灵的一份自由！！！」

就这样，两个心灵穿越了时空，在川藏线上交汇了。我很好奇，若干时日之后，那个「青岛SB」故地重游，看到「十堰SB」的那条回复，会作何反应呢？

我突然有一个冲动，我忍不住要在下面跟上一句：「楼上的SB，不骗人地讲，你心灵自由了吗？」那落款怎么写呢？这很费脑筋。还好，我找不到马克笔，也就不用过多地去纠结这个问题了。

不过话头兜转回来，很严肃地说，他们一路骑车来拉萨，究竟是在图个什么呢？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啊！

还好，在一陡坡处的护栏边上，有人骑行到此歇脚时，很严肃地作了回答：「我之所以选择自行车旅行，是因为它的速度与我心灵接收风景的频率吻合。」

看到这个说法，我就想等着坡底下的骑手上来，好跟他商量一下，那车他卖不卖？我想骑车走茶马古道了。

5.

川藏线上的骑手们对于「坡」这个东西，情感究竟有多么复杂？读一读那一路上的涂鸦就了然了。

比如说，「一坡未平，一坡又起。」这条涂鸦里就暗藏着太多的无奈。那情形就好似上学时，一想到语文、数学、英语作业陆陆续续都要做完了，差不多对老师有个交代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呢，家长又安排了一堆家务活——劈材、担水、烧饭，想不泄气都难！

比如说，「坡坡坡，坡上还是坡，问坡何时止，坡曰骑到死。」题写在青旅墙壁上的这首打油诗，大抵透露出来这样两层意思：一是，对于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山坡，这位骑手还是心存敬畏的；一是，对于自己能挣扎着翻过这些山坡，这位骑手还是有些得意的。

比如说，「能找人代驾不？」这诙谐的文字给我的意象最为丰富——我仿佛看见一个酒至微醺的人，端了一大碗酒，跟被他灌倒而匍匐在桌角的几个伙伴嚷嚷：「谁能同我饮了这碗？」

比如说，「姐一路骑上来的，你还推吗？」里里外外都透着调侃和打趣。好似在说：「作为一个女生，我在这儿吃了很多苦，为了公平起见，你也不能偷懒，要不然我就要鄙视你了。」

上坡时，是骑还是推，是永恒的争论主题——有人以推车而不齿，也有人觉得没什么。一路低头看留言，看两方争论，相持不下，乐得不行。

比如说，对于能写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坡先动的手。」这样幽默文字的骑手，在「坡」面前，无论是抗争还是放弃抗争，都讨人喜欢。

比如说，「骑到拉萨算什么？推到拉萨才算牛×！」是在告诉旁人这样一个概念：徒步去拉萨比骑行去拉萨辛苦，推车徒步去拉萨比单纯徒步去拉萨辛苦——所以，你说他牛×不牛×？

比如说，读「推车难道更轻松？朕不信！」这条留言，我就隐隐感觉到，这位骑手对自己下车推行的行为还挺骄傲的。一个「朕」字，好像是在表态——老子能来到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比如说，「我吃口饼子继续推。」传递出这样的信念：你们争去吧，我该吃吃，该推推——还是赶路要紧。

读着这些纷纷扰扰的留言，我仿佛就看到骑手们，把握着自行车，一路摇晃着前行，不惜血与骨散落一地！

6.

在网络上，有很多人攻击川藏线上的涂鸦人，大抵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粗口太多，看不到所谓的文明；一方面有些涂鸦确实太不像样了，完全没有所谓的美感。

看到这样的攻击，我就想到我自己——想我还年轻时，我就常常掩饰不了，也压根不想掩饰我对那些不爱读书、不爱运动的人深深的厌恶。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琢磨着，那多半是因为我们还都处在同一个层面上，所以能看到、能攻击的也只有彼此了；为了显摆下自己，相互之间就无情地踩踏起来。

也就是说，这样攻击或厌恶的双方其实都一个样，层次都还不够高呢。

至于那一路上有关「性」的粗口，我只想说，骑行这一路上的辛苦和辛苦后的快感，和人们对性的体验是多么的相似呀！所以，爆个粗口，也是情理之中，无伤大雅的吧？

比如说，有骑手就曾留下这样一行文字：「菊花已烂，回去如何向基友交待！」读到这条留言，我笑弯了腰，慢慢成一团了，都快岔气了！

要我说，我觉得这蛮好，读这形形色色的留言，便是在观人生百态了。

7.

对很多人来说，来一趟西藏，就足够吹一辈子的牛逼了。但对更多人的来说，比如我，来一趟西藏怎么能够呢？我还想着要把进藏的几条线路上的涂鸦饱饱地读个遍呢！

连载中，第三十四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㉟]一个心理师不知道「美」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去享受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