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运乾是个傻子。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傻子。
许是年前的时候,一个晚上,他偷了隔壁家寡妇的一只鞋子,丢进了河里的时候。
伍运乾是个傻子,是村里最聪明的傻子。村里人都叹息,怎么就成了傻子了呢?小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怎么就成了傻子了呢!可是他怎么就成了傻子了呢?谁也不知道。兴许他一出生就是个傻子,有人是这样说的。村里的老人在议论的时候,伍运乾总是在被捉弄,被孩子们捉弄,时常弄得他浑身脏臭,或是流点血、有些淤青。这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制止那些小孩儿,责骂几句,赏几块糖,或是买糖的零钱,孩儿们也就散去了。伍运乾则又回到破旧的棚子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去了。老人们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到,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却从来不提伍运乾父亲偷东西被人打死的事情,只叹道,这人啊,就是不能作恶,报应啊,报应!
不知情的人总愿意去问,伍运乾的老子到底偷了个啥,怎么就被人家给打死了呢?老人们总是摇摇头,不愿多提,兴许是偷了不打紧要的东西吧!久了,人们也便不再问了,老人们也便真的忘了,到底偷了什么东西,怎么就被打死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劝过架,或者踢过那么几脚,想来也是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情,嘴角便那么微微一翘,闭上眼,靠着摇椅,扇几下扇子,很是惬意。
老榕树枯死了,老人们有的也死了,孩子们许是长大了,竟似乎忘了傻子的存在,再也没有人去戏弄傻子了,也便无人记得傻子的名字,连当初编纂的歌谣,如今也是记忆模糊。记不得了。傻子的破旧棚子也不见了,于是人们连傻子住哪都忘了。以前人们还喜欢追着打着骂着,把傻子赶出几条巷子,有人还因此打过架,因为把傻子赶到他们的巷子,不是摆明了要叫傻子去偷他们家的剩菜吗?你说这人,是不是不厚道!于是便打了起来。打输的人,实在憋气,便开口骂傻子,可是傻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几天后,傻子叫人打断了腿,一拐一拐的成了跛子。人们想来是觉得可怜了,偶然也会给些隔夜的食物,更有甚者,特地做了两张粿饼丢给他。后来,傻子的腿竟就这样好了,像是从未断过一样。于是人们就感叹呐,骨头贱就是好啊!老榕树枯死了,旁边的瓦房倒是长高了,成了小平板楼,好像是以前叫老树抢了阳光,长不高似的。破旧的棚子不见了,傻子也不见了,也没有谁家的食物再被谁偷吃过了。倒是村口老王家的车叫人搬了去,神不知鬼不觉的。都说是隔壁村的刘大光,那个吸白粉的病秧子干的。可是他和傻子一样,像是丢了似的,人间蒸发了。兴许是死了。可是有人在河边见过他。谁啊?有人问。傻子啊!有人说。还胖了呢!啥,胖了?他是吃了啥啊,我看是肿了吧。又叫谁给打肿了吧!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听说他还偷了林家寡妇的鞋子。是吗?傻子还会想女人,真是稀了个奇的!
稀了个奇!稀了个奇!稀了个奇!
听说村长在隔壁村有个小的,你们知道吗?
好像还是个大学生呢!
不能吧!
怎么就不能......
林少平向来不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歹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愣头愣脑地就在那听了大半晌,竟觉得有些疲乏,悄悄地便退了出去。
林瑜在天井里读着英语,许是因为夏天,有些风,显得凉凉的,便靠在门槛上打起盹来了。少平进了门,咳了两声,林瑜清醒过来,打了两个呵欠,又读起ABCD来了。林少平进了屋,在沙发上便睡了起来。
林景峰是林瑜的表哥,他妈妈每次教训他,总是说,你看看人家林瑜,你看看人家,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永远是那几句话,仿佛有什么深意,每次都像是带着深仇大恨,而后便总显得十分失落。对此,林景峰从未在意过,和林瑜总是那么亲近,像亲兄妹一般,还偷偷赞起了钱,说是给林瑜上大学用的,仿佛上一代人水深火热的恩恩怨怨,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们。
林瑜向来是家里的骄傲,邻里街坊的妒忌,一代人儿时的一个魇,就像林少平当年一样,唯一让人庆幸的是,林瑜是个女孩。但是这已经足以让林少平和林少娟的关系火上浇油了,尤其在林跃死后,少了老头子夹在中间,两个人的关系几乎要刀刃相向了。但小孩子却是奇怪,无论大人们闹得怎样的天翻地覆,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任何事情都只需要一颗糖果便能解决。林景峰从小就宠着林瑜,什么好东西都往林瑜那里送,自己受任何委屈从不申诉,可是林瑜哪怕只是皱皱眉,就足够林景峰闹上一阵子了。和林瑜不同的是,林景峰从小就不是个省事的主,甚至差点被抓进少管所。他对谁都是那么地颐指气使,仿佛看谁都不顺眼,唯独对林瑜,永远是一副可爱大哥哥的样子。随着时间的延长,林景峰对林瑜的爱护只是有增无减,几乎成了一个“怪物家长”。在学校只要是稍微有点“品行不端”的,就绝不可能近得了林瑜十尺范围,甚至于他自己,尽管疼爱林瑜,却总是尽可能避开她,似乎自己也被自己列入林瑜的黑名单。林景峰对林瑜的爱护,在某一程度上加剧林少娟对林少平的不满。在林少娟的眼里,林景峰的不争气,仿佛就是当年自己的不公平命运的延续,而这不公平的命运,一切的源头就是林少平。兄妹两个事成水火,林景峰和林瑜却丝毫不受影响。
林瑜对林景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林景峰是她的哥哥,疼她爱她的哥哥,不仅仅是一种血缘,更是一份简单的情感。无论父亲和姑姑关系再怎么恶劣,哥哥还是哥哥,姑姑也仍旧是姑姑。林少娟怨恨林少平,却无法怨恨林瑜,甚至有时反而会把自己代入林瑜的角色里。到底她是希望林瑜是幸运的。
林瑜有时会劝林景峰改变一下,可是林景峰总是一笑而过。林景峰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而易举。有志者,事竟成,不过是一副挂在墙上的东西。这些事情,终有一天林瑜也会明白,林景峰只是希望,林瑜能够晚一点明白。
林景峰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林瑜仍旧是许多孩子不愿意听到的名字,却是林少平唯一庆幸的事情,尽管其中也不免有些美中不足。想想林少平最终淡出人们的记忆成为同学会上角落里的阴魂,也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从前别人害怕听到他的名字,如今,他同样害怕别人提起他。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题,听到耳朵里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境遇。如今的林瑜似乎和当年的他别无二致,林少平庆幸的是,林瑜应当不会遇上他当年的时不我与。可他终究有些后怕。
林瑜却从未害怕过,就像她对害怕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概念一样,她对自己的人生,也并没有什么概念。她能够读懂父亲的不甘与遗憾,却并不能够明白,造成这种不甘与无奈的因果。她只是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没有有什么问题的正确道路上——对于这一点,林景峰深信不疑。他所希望的,是林瑜能够在这条正确没有错误的道路上,不偏不倚地走到终点,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让她毫无意外。
可是,事实上,林景峰一直都在忽略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到后来,他都无法理解自己,理解自己对于林瑜,以及对于林瑜的爱护,何以如此之剧烈,甚至于畸变。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守候在林瑜身边的一只幽灵。而事实却是,林瑜变成了纠缠在林景峰记忆深处的魑魅。当最后一滴暗红色的血液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看见林瑜慌张地向他跑来,耳边仿佛回响着,林瑜出生时候的啼哭声,一声一声的,仿佛从无比阴暗的深渊中传来,又像是从万里高空之上,俯冲而下,直至地底。
林瑜第一次向林景峰提起伍运乾的时候,正是林景峰准备为林瑜上大学存钱的时候。那时候的伍运乾已经成为村子里的幽灵,偶然的出现就宛如从地狱门前钻出的魍魉。谁也不知道没了破旧棚子的他是怎么度过冬天的,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在遍地防盗门窗的人间,他是如何登堂入室,去获取生命谨需的那一点养分的;只知道他胖了,像大多数人一样。人们只有在家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随口提一下他,提一下傻子。
无论如何,傻子没病没灾地活着,昭示着整个繁华盛世似有神佑,上天尚存一丝悲悯之意。城隍庙前的香火愈盛了。
而对于林景峰,他却成了只有林瑜才能够见到的神仙,或者,鬼魅!听着林瑜口中的伍运乾,却全然不同于那些流言碎语里的傻子,似乎是真的沾了灵气,成了精怪一般。有时候,林景峰也会觉得,林瑜是不是生出了臆想之症了,凭空捏造出一个伍运乾来。久了,伍运乾便渐渐从一个传说,变成了林景峰心里的一根倒刺。他相信伍运乾确实存在,因为许多人确确实实地见过他。但他并不允许伍运乾的存在,他不能够允许林瑜的身边有一个傻子的存在。于是,他开始驱逐他,试图让他从林瑜的世界里驱逐出境。但无论他如何地努力,甚至于开始跟踪和监视起林瑜来了,伍运乾却仍旧犹如人们捕风捉影的傻子一样,毫无踪迹可循,却又总是留下许许多多他确实存在的证据,仿佛在嘲讽林景峰。奇特形状的贝壳,彩色的鹅卵石,千纸鹤串成的灯笼,旧笔管制作的风铃,时令的野花,以及传说闹鬼的学校后山的破旧瓦房。
被荆棘树木围起来的破旧瓦房,实际上是学校的旧址,如今和许多旧时未拆的民房一样,成了草本灌木的寄居。林瑜说伍运乾就住在里面,他的房间里还挂满了千纸鹤和风铃,他还有一个只有在古装剧里才能够见到的那种旧木箱,里面放着他小时候的奖状和他爸爸的旧手电——已经不能用了;还有一套衣服,是他奶奶穿过的旗袍,上面的花纹是一针一线用手绣上去的,就是太旧了,褪了色,不好看了,而很容易就能扯烂;还有几串光绪年间的铜钱呢......
林瑜一说起伍运乾,总是很兴奋的样子,仿佛她是一个充满各种传奇的风云人物,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林景峰到底是坐不住了,甚至都有骂林瑜的冲动了。可是他也无可奈何,逮不到伍运乾,站在学校后山的瓦房前又只能盯着那堆茂盛的苦棘发呆。林瑜说有个口子可以进去,却怎么也不肯说在哪;林景峰翻遍整个后山,却什么也没见着,只能干瞪眼。到最后他终于决定,要放把火,把那里给烧了,烧个干净。可是没等到林景峰的火放起来,学校的后山便已经整个烧的干净了,差点把学校也给烧了。
伍运乾死了,却成了村子里真真正正的幽灵。林景峰直到最后,也无法相信,那天在巷口目睹的那一幕,竟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当那把匕首从林瑜胸前拔出的时候,林景峰突然感到什么东西从腹部上涌,一阵说不来的恶心,然后晕眩的感觉从后脑底部一直绕到两眼跟前。伍运乾回头望向林景峰,脏乱的头发和黑色的脸,仿佛正从地狱里的岩浆漂浮上来,白色的牙齿依稀可见,似乎是在告诉世人,此刻的他正在狰狞地微笑着。林景峰发了疯似的向伍运乾扑过去,伍运乾则毫无声响地跑着。林景峰想要哭喊,想要咒骂,想要撕咬,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只是发了疯似的追着。
很快,全村的人都在追捕这个变成疯子的傻子,砖头、菜刀、扫把、木棍、水管、锄头,各式各样的东西,此时似乎都被附上了特殊的使命。疯子被众人追赶着,跑到了学校的后山,然后,消失在了林景峰面前的荆棘之中。林景峰发了疯的想要往里面冲,被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拉住了。大家把旧瓦房围了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眼前的苦棘仿佛活动了起来,像一群缠在一起的黑色蟒蛇,在林景峰面前蠕动着,苍白的牙齿裸露,毒液向外渗着。阴天的傍晚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林景峰突然趴下,双手撑地,咳着从喉咙里吐出了几口浓痰,再一抬头,那些毒蛇竟开始从嘴里突出火苗来了。渐渐地火苗变成火蛇,火蛇又相互缠绕,到最后变成了一条冲天的火柱。林景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拖曳出学校的,就像谁也不记得是谁放的第一把火,只记得消防车来了,林瑜的母亲的哭声逐渐变成了村里人绝口不提的恐怖;从废墟里清理出来的十几副残缺的骸骨,逐渐变成在场所有人命里注定会反复的噩梦。而对于林景峰,他的噩梦,却是趴在旧瓦房的火场前,站在他身后那一张张神似伍运乾的阴森鬼面,仿佛正被眼前的火焰映射着,进入他的眼睛。多年以后,他甚至都忘记了要去恨伍运乾,仿佛他魍魉一般的笑容,从未出现在那天的巷口,又似乎是早已在那一场大火之中,烧成了灰烬。学校后山依旧灌木丛生,愈演愈烈,成了禁忌的鬼魅之地。许多年后,人们仍旧能够在那里看见火焰的亮光和晃动的鬼影。林瑜的死,最终在人们恐怖的缄默里,轰动一时,而后销声匿迹。人们最终忘记了林瑜,忘记了伍运乾,忘记了傻子,忘记了疯子,忘记了骸骨,忘记了学校后山的禁忌,更忘记了,林瑜带给他们的妒忌。
没有人知道那十几副骸骨中,究竟有没有伍运乾的,林景峰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林瑜死了,他哭了,在她的坟前——林瑜最终被偷偷葬在了她曾祖母的坟地里,未经火化,悄无声息。林景峰跪在那里——墓碑上甚至没有她的名字——一张张地,将他为她攒下的大学学费,焚烬。
林瑜死了,林景峰变了,逐渐取代了林瑜的一切“荣耀”。林少平变成了一个赌徒、酒鬼,林瑜的母亲出走了。林少娟再没和哥哥来往,林景峰最后也走了,发誓不再回来,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带着四个月大的女儿。
林少平查出了肝癌,林少娟破天荒地把他接到自己家里,虽然依旧是整天冤孽,到底让他有所依靠。
“啊峰,你回来了!”林少平消瘦的身影倚在门槛上,无力、嘶哑的声音把李倩吓了一大跳。
“他是我舅舅!”林景峰说。
李倩叫了一声“舅舅”,怀里的婴儿却哭了起来。林少平听见哭声,死鱼一般的眼球仿佛在那一瞬间重新活了过来,他就那样望着李倩怀里的婴儿,望得让李倩不由地心生寒意。
林少平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吵不闹,戒烟戒酒戒赌,只是老是盯着林景峰的孩子,也不过去抱她,就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得李倩总觉得有些不安。林景峰说,没事的,老人家脾气怪点!心里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痛感。
林少平被带去医院检查,临上车的时候神情有些低落,林景峰起初并不在意,回到家后才恍惚记起,今天是林瑜生日。李倩哄睡了孩子,便下楼去了。林景峰在楼上坐着,觉得太过安静了,便去拿了瓶酒,兀自喝了起来,喝着喝着,拿起茶盘上的水果刀,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了一刀,然后继续喝着,喝着,瓶里的酒便没了。他想要站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仿佛燃起一片火海,火海的中间有一道口子,他清晰地看见,那道口子一直向里延伸,一直向里延伸,然后,停在一处废旧的瓦房前,房里有一只木箱,一直只有在古装剧里才能看得见的旧木箱。他想要去打开它,却听见有人在哭,是婴儿的啼哭声,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他看见林瑜,惊慌失措地跑向他,跑向他,好像跑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他最终,没有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