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茯苓的父亲是位归隐的老中医,从妻子怀孕那刻起就坚持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和中药有关的名字。生得女儿,选来选去选了好几天之后还是选中了茯苓,正如他所说:“不仅好听,还好养活。”
或许是应了父亲的话,向茯苓真的很好养活,从来没生过什么严重的病,即使生病了,吃一副父亲开的中药或者扎扎针便可。所以,她健健康康地长到了第二年的桃花开。
这天她大哥正要带着她去放牛,刚解下拴牛的绳子时就看见父亲采药回来了,眼角的纹路像是要被春风吹得裂开了。
“爸,今天这么早就采完了?”
“快去你梁叔叔家看看。”
向茯苓坐在牛背上,听不见也听不懂父亲和哥哥在说什么,只管轻拍着牛的背脊,哈哈笑着。
“你快有弟弟了!”向父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笑着把装了一半药材的背篓放在了牛棚旁边,接着他又从儿子手中接过绳子,把牛重新拴在了木桩上。
梁家门前的桃花已经开得泛白了,吚吚哑哑嚷了一路的向茯苓终于在进门后安静下来了,她呆呆地看着梁母怀中通红褶皱的生命,眼里是从没见过如此生物般的惶恐。
“叫弟弟。”
向茯苓看了一眼说话的父亲,再看了一眼婴儿,竟转头紧紧抱着哥哥的脖子痛哭起来。大人们见此状况则哈哈大笑,笑她这么小就懂得有人要来和她抢关注了。
所以向茯苓说,她从一开始就讨厌梁文竹。
二、
花开花落,草长莺飞,地里的药被收了一次又一次。向茯苓在这片充满药香的土地上长成了活蹦乱跳的“假小子”――永远都是黑黑的皮肤配着短短的头发。
院子里的小孩很多,贪玩的天性似乎让每个人都对搞破坏情有独钟。向茯苓则不负众望地当上了村落里的领头羊。
“向老弟,你家茯苓真的有些过分了啊,你可得管管她!”
隔壁的胖大婶满脸愤怒,一身的肉在酷暑里蒸发成脸上的汗水,额头上的几缕头发也被薄汗紧紧束缚着,像是细小蚯蚓的盘错。她双手叉腰,诉说着向茯苓的罪行。
向父尴尬地笑了笑,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继续拣着背篓里的药材。
“不是我干的!”
向茯苓突然从门背后冒出来辩驳,小小的年纪,眼里却藏着一股劲儿,毫不畏惧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大的人。
“不是你还会是谁?你就是个……小魔王!”
胖大婶瞪大了眼睛,原本黄蜡蜡的脸上开始泛红。
“就不是!”
“闭嘴!”
向父一把将手里的荷叶扔在地上,宽大的叶子弹起些许灰尘。向茯苓见状也不敢再说话了,她恶狠狠地盯了胖大婶一会儿便气冲冲地跑开了。
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胖大婶客气几句也就回家去了。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几只鸭子在塘里挥舞着翅膀,渐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向茯苓捡起一块石子,报仇似的向那群鸭子扔去,石子渐起涟漪,鸭子扑闪着翅膀,仓皇落逃。
看着鸭子的滑稽样向茯苓笑出了声,小小的身子随着笑声抖个不停。
池塘边有成排的树,向茯苓把鸭子赶走后就找了一棵稍微高大的树,她闭上眼,躺在树下。
“我看见了。”
梁文竹从另一棵树后走出来,矮小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更加唯唯诺诺。他微微低着头,眼神惶恐地看着向茯苓,手上则用右手把一根草不停地绕在自己左手的食指上。
“看见什么了?”
向茯苓闻声睁开眼睛,偏头看了看那个胆小如鼠的小男孩。
“是你叫人在胖大婶家门口撒尿的。”
梁文竹紧了紧拳头,把那一根草从食指上撤下来扔在了地上,轻轻抚了抚手指上残留着的印记。
“是又怎么样?”
“我妈妈告诉我这是不好的,女孩子不该……”
“你懂个屁!”
向茯苓突然从地上弹起来,打断梁文竹的话,她快步走近梁文竹,居高而下地看着他。梁文竹被她这么一瞪便又不敢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还有,以后你别缠着我好不好,很烦啊!”
向茯苓错开他,拔腿就走。
“为什么?”梁文竹不解,不明白她那样好耍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接纳自己,向伯伯明明就让她多关心关心自己的。
向茯苓冷笑一声,转身对他说谁都不想和胆小鬼一起玩。看着瘦瘦弱弱的梁文竹站在原地不说话,她就像胖大婶的胜利似的走出了那片荷塘。梁文竹看了看自己手,小而无力,于是便又默默地垂下去了。
回到家里,恰逢吃午饭。梁文竹坐在桌子旁,一言不发。梁母看了关切地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只摇摇头不说话,把弄着自己的手指。
“这是向伯伯给你新开的药,他说喝了这个药我们文竹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好了,到时候就可以和茯苓他们玩儿了。”
梁母端来药,由于不小心,药撒了一点在桌子上。她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劝他快点喝了,可梁文竹就是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碗里发黑的液体。
“妈,我以后真的可以和他们一起去玩吗?”
梁母迟疑了一下,连连点头。梁文竹见状终于笑了笑,他端起药,习以为常地一口喝了下去,似乎感觉不到中药那浓郁的苦味。
三、
向茯苓看见梁文竹从自家门前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嘀咕了一句“这个胆小鬼又想干什么”,不料却被出来漱口的父亲听到了,他呵斥向茯苓不懂事,怪她不懂得体谅弟弟。
接连几天,梁文竹都会在清晨走过向茯苓家门口。好奇心极强的向茯苓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可梁文竹却咬咬牙关说关她屁事,这简直把向茯苓气得咬牙切齿。
她问父亲后才知道梁文竹是在锻炼,慢慢长大的她开始有些同情梁文竹天生身体不好了。
又是一年盛夏,向茯苓把胖大婶家里的花生扯了一半出来,这把胖大婶气得跳脚,甚至当着多人的面打了向茯苓一耳光。
“果然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胖大婶弯腰去捡那些被扯出来的花生,向茯苓来气,使劲推了一把胖大婶,可她却巍然不动。有些无能为力,向茯苓的眼里开始泛起泪花。围了小半圈的其他小孩却不敢上前,他们也在害怕。
“谁说她没妈?我妈就是她妈!”
是梁文竹。可他是在同情自己吗?像自己同情他那样。
“胖大婶,您的花生也熟了,向姐姐她是帮了你呀。”
小小的个子挡在向茯苓身前,同一个庞然大物讲道理。
“文竹,你是好孩子,快回家去,别跟这些没教养的一起玩儿!”
胖大婶看了其余的十来个孩子,一脸嫌弃。也正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孩子们的自尊心,大家捡起地上的花生,连藤扔向胖大婶,个个嘴里都骂着“坏蛋”。
扔了就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听到胖大婶气得跳脚的声音回响在群山之间时,不由得哈哈大笑。
“向姐姐,你看,我不胆小了。”
向茯苓有些不解,挠了挠头。
“以后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向茯苓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眼中的星星。她眨眨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玩带着梁文竹,你们不准欺负他,他可是我弟弟!”
大姐大般的宣告让梁文竹开始融入她的生活。
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跟着向茯苓东奔西跑,也终于不再是那个整天只能躲在家里看着别人玩的孩子了。后来他慢慢地才发现,向茯苓不是胖大婶说的“小魔王”,而是重感情的小姐姐。长久如此,她在他眼里便成了一个惩恶扬善的公主,细心地主持着自己的王国。
四、
寒来暑往,几载春秋,他们辗转反侧到了念初中的成绩。
学校在镇上,离家很远,所以两个人都选择了住校。其他人则各自飘散了,有的进了城,有的去了外省,初中就像一条分割线,将儿时的快乐五马分尸。
学习开始变成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知道梁文竹用了什么办法,向茯苓总能看见他登上学校的光荣榜,可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了那份勇气对别人说:“看,这可是我弟弟。”
看着向茯苓越来越差的成绩向父很是着急,无奈之下,他找到梁文竹,想让他的小侄儿给自己的女儿补补课。所以,在初一的暑假她成了梁文竹的学生。
补习的地点在那片荷塘,不过里面的荷花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些许鸭子无精打采地漂浮在上面。他们相对而坐,向茯苓这才发现他们的身高竟差不多高了。
其实梁文竹并不知道怎么补课,他只能给向茯苓一遍又一遍地讲题,一次又一次地督促她记课本上的东西。
“好笨啊你。”
一道方程式讲了三遍向茯苓都没懂,梁文竹抱怨了一句,顺势躺下了。
“就你聪明!”向茯苓奴奴嘴。
他说休息一会儿。
两人躺在树荫下聊着理想,他说他想当医生,中医也好,西医也罢,只要能给人看病就行;向茯苓从记事开始父亲就让她接触中药,所以她说她或许会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山村,一辈子守着中药。
虽然梁文竹用了很多精力,但向茯苓依然扶不上墙,成绩还是处在中下的位置。向父没有办法了,打算让她去念中专。
梁文竹这次没和她一起回家,虽然感到诧异,但也没多想。她收拾好东西之后自己就径直回了家。到村外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直奔梁家。
房子默然地站在那儿,明明还是崭新的锁向茯苓却看到了锈迹斑斑,屋前桃花依旧片片红,只是没了一点生机。她的心陡然跳了一下,她想过梁叔叔他们或许是做农活去了,可潜意识却一直在告诉她他们离开了。她撒腿跑近屋子,趴在窗边,像个觊觎别人家东西的小偷。
屋子里空无一物,她慌了神,连忙跑回家。
“爸,梁叔叔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搬走了,就前两天。怎么,文竹没告诉你吗?”
怪不得从周三开始就再也没看见过梁文竹了,那么小的学校,遇见的概率那么大,她却没怀疑过。是啊,她真笨。
不告而别,梁文竹,你个白眼狼。
荷塘改成了鱼塘,再也没了鸭子。向茯苓在那里坐了一下午,霞光红漫天时她才起身回去。
回家后父亲才告诉她原来是梁叔叔包的工程落实了,全家人要搬到城里去。一去千里,或许会回来,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我想念高中。”向茯苓说。
五、
向茯苓考上高中了,却没考上大学。高考分数不高不低,上大专绰绰有余,上本科可能又会差一点。得知分数那天她一天都没说话,填志愿的时候为保险起见,只能无奈地填了本科大学的专科中药专业。
梁文竹考得很好,为此还特地回来庆贺。
几年未见,向茯苓都快认不出梁文竹了。他变得越来越好,也许,从他搬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变了。向茯苓站在远处,看着父亲和梁叔叔的对比向茯苓内心很错愕,似乎看到了自己和梁文竹的差异,小时候那样看不起的人如今却变成了自己高攀不上的人,霎那间,自卑像一个巨大的黑网,将她死死困住。
当天他们就走了,她的一家送他的一家离开。向父拿了几味调养身体的中药送给他们,而这一举动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他的娘家人,回来时总得带点什么走。当他们开车走的那一刻向茯苓只觉得车的标志很好看,上了大学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奔驰,就是父亲种一辈子药、行一辈子乡医也买不起的那种车。
他们之间注定越走越远了。
整个大学期间她都在认真学习,简直恨不得自己变成中药。她只想认真一点,变得优秀一点,变得,离梁文竹近一点。
学校小湖里的荷花开了,片片小伞般的叶子躺在平静的湖面上,享受着阳光的滋润。
荷叶。
她想起了村里的那片荷塘,那里承载着他们的回忆,只是不知道梁文竹是否还记得。
毕业那年村里遇到拆迁,说是发现了古时作战的城墙,要改成旅游圣地。由于家里的土地多,向家的拆迁费还算高。向父种了半辈子的药地也终于露出了它光秃秃的样子。药烂一地,半生回忆。他们也被迫搬到城里,搬到一个故事重新开始的地方去。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家里的房子竟是梁叔叔为他们选的,两家的房子离得异常近。
到的那天梁家为他们接风,请他们到城里最好的酒店吃饭。那是向茯苓第一次进高档酒店,华丽的装饰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像个撇脚演员走错片场似的惶恐。
包房里暖气很足,窗外的雪却发命似的想把世界封住。她想起了忍冬。
“这是茯苓,是姐姐。”
向茯苓永远都忘不了梁文竹当时对一个她不认识的姑娘这样介绍自己,是啊,她是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啊,怎么可以妄想青梅竹马呢。
六、
安顿下来之后向父自己开了一家诊所,开始的时候几乎无人问津,一个原因是不相信,另一个原因是大家似乎都更愿意选择西药,而这是因为西药见效快,比中药便捷。所以,诊所的生意基本靠老一辈的给撑起来,向父也常常因此愁眉苦脸,哀叹年轻人不懂得中药的可贵。
向茯苓也头疼此事,几次劝父亲将诊所关了,但都被拒绝。偶尔看见父亲坐在诊所门口发呆时她总觉得父亲似乎在坚守着什么,坚守着他们这代人没有的东西。
医院里中药的销量也不见好,向茯苓守着柜台常感无聊,各味药材也早已被她记得滚瓜烂熟。终于一个人时,她开始认真翻阅学生时代匆匆略过的《黄帝内经》及《本草纲目》。
寒冬再次来临,似雪非雪的物体从空中飘扬而下,地面蒙上一层似有似无的薄纱。向茯苓在这阴冷的环境的感冒了,她接了一杯水,水汽氤氲而升。
虽然自己懂中药,但她还是选择了方便快捷的西药。看着躺在手心里小小的白色药丸她咧着嘴笑了,心里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有了梦,她要去追。
中药和西药各有所长,向茯苓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只求去推广,在那个西学东渐的年代里去传播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去拨开藏在人们心中的那块残缺。
可时间总是无情,让深陷其中的人自乱阵脚。阳光交织着绿荫的寂静,日来年往,可怕的绝望焚灼着人心,就在那个夏日里,他说他要走了,去到遥远的美国。
向茯苓一言未发,自顾自地玩弄着手指。
梁文竹挨着她坐下来,竟回忆起了小时候。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如此期待和你一起玩儿吗?”
向茯苓手中的动作骤然停下,她偏头看着身旁的白衣少年,将影子动了动。
儿时的梁文竹体弱多病,从懂事开始就羡慕向茯苓比男孩子还好的体质,再加之,梁文竹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很难见的,所以,从小就叫着向茯苓姐姐的梁文竹也真的把她当成了姐姐,常常渴望向茯苓为自己打抱不平。奈何结果却截然不同,她非但不保护他,还肆意嘲笑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谁叫我一开始就希望有个姐姐呢,即使再难过,终究也讨厌不起来。”
梁文竹细数着过往,像是在把一条条尘封的罪状和盘托出。
所以,终究还是姐姐。
不禁垂眸。
太阳已下山了,火葬灰中的红光在沉寂的河边慢慢地熄灭下去了。
“茯苓,你变了。”
风吹着向茯苓的长发,鹅黄色的裙摆随风飘摇在居无定所的长空里。她愣了愣,才发现梁文竹俨然一个男人了。
七、
向茯苓早已忘了这是如何开始的,她只记得梁家搬走那天自己心里很失落,像是有一道绝望的裂罅回旋,如同一只哀鸟绕着空巢鸣叫。
她何曾没幻想过美好结局,只可惜她苦苦寻求的东西得不到,得到的往往又是无所求的。
梁文竹又走了,他去了离她更远的地方,依旧是不告而别,依旧是一个聒噪的夏天。
诊所的生意开始好转,向父也终于不再郁郁寡欢,哥哥辞了工作回来帮忙,而向茯苓则辗转反侧当起了医科大学的辅导员。
看着家人渐渐安定下来向父便坐不住了,他开始着急哥哥的人生大事,一有时间就唠叨不停,听得向茯苓都开始厌烦了。但好的是哥哥缘分来得很快,不久就相亲成功了,在第二年开春就举行了婚礼。
她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没事儿就多出去走走,这么大姑娘了还不嫁人会被人笑话的。”
了却哥哥的事后向父果然把目标转向了向茯苓,当然,她一拖再拖,总以要凭讲师为借口挡回去。向父也为难,总是叹口气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后走开。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啊。
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一别又三年,她孤注一掷,但终究满盘皆输。
她答应了那个叫作张涛的求婚,她不能再守着一席虚无的回忆等那个叫作梁文竹的男人回来了。她等不了了,也等不到了。三十个春秋,就这样随它去吧,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缘分戛然而止从第一次分别就注定了。
两年后,向茯苓终于嫁给了张涛。
婚礼特地选在春节,这个合家团圆的日子他或许会回来看看呢。如果他回来说要带自己走,或许自己会奋不顾身。可到最后,他来都没来。
中式旗袍,大红色口红,长发盘在头顶,看上去那样楚楚动人。酒席间,向父笑了,她哭了。
“我就说嘛,娃娃亲就是两家大人瞎胡闹的,怎么可能当真呢!”
梁叔叔醉意上心头,拍着向茯苓父亲的肩膀笑道。
他们竟有娃娃亲,真是可笑。
婚礼流程全部结束后已经是深夜11点多钟了,喧嚣过后终于有了寂静,寂静得有些尴尬。被嫂嫂布置得很漂亮的婚房被众人一闹也失去了它原本的模样,像人和人,总会失去他们最开始的样子。
再不舍也该忘记了,她想。
八、
张涛是做生意的,却总能做到为向茯苓拒绝外面所有的花花草草,所以,渐渐的,向茯苓的心里有了两寸地,一寸被慢慢地围上了篱笆,一寸则逐渐开遍了鲜花。
收到她结婚这个消息时马萨诸塞州下了一场雪,大雪掩盖住了一切,苍白不已。
“现在你应该开始婚礼了吧。”
看着纸上的依然顺畅的汉字梁文竹不禁掩面笑了。他的小姐姐终究还是嫁给别人了。
抬头看窗外时发现盲瞳般的夜被雪印亮了。他坐在凳子上,像是没了生命体征。
本想着功成名就时,可却败给了捷足先登。
在公司有了立足之地后梁文竹开始计划回国了,他想回去看看父母,也想看看那个男人。
太阳将人晒得滚烫,阔别好几年的故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不是看见那熟悉的字眼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他嗅着阳光,披着尘土,走进了城市。
看到儿子回来的时候梁妈妈高兴坏了,但惊喜之余又有些失落。
他何时才能不是一个人呢。
“快把东西放了吧,得快点走了。”
“去哪儿?”
“茯苓孩子的满月酒啊,她没告诉你吗?”
梁文竹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走进卧室,把肩上的背包卸了下来,竟头一次感觉到如此轻松。
厅内很多人,他依稀记得些人,却始终要梁母提醒。
“你怎么回来了?”
是向茯苓。
她还能认出他的背影。
梁文竹转身,只觉得她的眼睛没变,一点都没变。
“怎么,我不该回来吗,姐?”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一如当初。
“孩子呢?让我看看。”
襁褓里的婴儿正好奇地打望着一切,还不知道所有人的聚集正是为她。梁文竹从张涛手中接过孩子,不停地逗着,孩子竟咧嘴笑了。
“叫舅舅,叫舅舅……”
梁文竹看着孩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张涛很礼貌地问好之后就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向茯苓从梁文竹手中接过孩子,熟练地给她换尿布。
“你怎么还不结婚啊,都多大了,你都不知道梁叔叔他们有多着急,天天往我家跑,就想抱抱他们的侄孙女儿,嘴里还总念叨着不知你什么时候给他们生个孙子呢。”向茯苓边换边说,时不时看梁文竹一眼。
早就想了,五年前就想了。
假期只有七天,满月酒之后梁文竹总让向茯苓带自己重新认识这片土地,可她总因各种事情推脱,直到最后一天,终于腾出时间了。
本以为只有她一人来,还想着把自己记了许久的日记给她,想让她知道有个自称弟弟的人在一直喜欢着她,并且让她明白这份喜欢不会比任何人少。可当他看到张涛时他还是默默地将笔记本放回了包里,把它放进了向茯苓再也不会知晓的黑暗角落里。
“姐,再见了。”
挥手作别,一别千里。
系好安全带之后他从包里拿出了那一沓纸,随手翻了一页。
茯苓,等我回来。2000年8月23日。
那天,正好是他去美国那天。
九、
“姑姑,后来你们真的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吗?”向茯苓的侄女问,她想写一篇小小说,为此已经听了好几个长辈讲故事了。
“是啊,真是造化弄人。”向茯苓看着眼前的妙龄少女,似乎看到了她眼里对爱情的向往。
“那您是怎么知道梁叔叔的事的?”
“这完全就是一个巧合了。”
6年前,梁文竹坐在座位上等着飞机起飞,他拿出那本日记翻了好几次之后便一直将它放在腿上,接收缝隙里的阳光。
由于笔记本包装像书,所以邻座的女孩儿无聊了就问他可否将手中的书借给自己看看,梁文竹踯躅一会儿,将本子递给了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很感激,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
“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一本日记。”女孩儿合上本子,将它还给梁文竹。
“没关系的,我本就打算扔了。”
“为什么?”
“因为她和我没关系了。”
他和她只有半生的缘分,他是陆曼桢,她是沈世均。但不管他们到底是谁,反正终究是回不去了。
梁文竹将本子留给了那个女孩,女孩回到学校翻阅完之后才发现飞机上遇到的那个男人所写的茯苓正是她的高中同学向茯苓!虽然错愕,却也感动,感动那份隐藏在心底的细水流长的喜欢。
回国后女孩儿将笔记本给了向茯苓,并且将细节也都告诉了她。那年是2012年。
“姑父看过那本日记吗?”
“看过啊,他还找我大闹了一场呢!”向茯苓微笑着,淡了一切。
“后来呢?后来梁叔叔怎么样了?”
“听说他结婚了,和一个美国女孩儿,后来又把你梁爷爷他们接去了,从此就定居那儿了。”
向子安点点头,眼睛盯着向茯苓手中的那本日记。
“姑姑,我可以看看梁叔叔给你写的日记吗?”
“那可不行。”向茯苓一把将日记本抱在怀中,起身就走,无论向子安怎么劝说她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无奈,向子安只能作罢。
回到房间,向茯苓把笔记本锁在了抽屉里面,她抬眼看着窗外,才发现小区池塘里的荷花开了,花朵红白相间,贯穿了她对梁文竹全部的回忆。
尾声
根据她姑姑的故事,三天后,向子安终于写成了她的小小说,她写着,向茯苓和梁文竹都有着一寸相思地,地里保留着年少的药香与年成的远方,保留着外人无法入侵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