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枝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一餐,是她十五岁那年。直到今天,说起这件事,秋枝依然一脸的满足。
“你不晓——得,几——好七(吃)哟,跟(比)过年还要好七(吃)哟喂,吃得青筋直叭(暴)”秋枝说这话的时候,晓字在嘴里绕了个大弯,几字咬着牙齿扬声直上,拖长了两个节拍,仿佛当年的美味依然在嘴边。
秋枝说的是武汉腔调的新昌话。
那一年,全国闹饥荒,湖北新昌县最为严重。
在那一带,民间流传这样的童谣:“猪不吃,马不尝,新昌县,当主粮”。
秋枝家断粮了。
一个半月,秋枝家死了三个大劳力(青壮年),爹死在了堤上,三爷死在家里,三叔死在回来的路上。都是饿死的。
爹死在金湖堤上,被村里几个好心的人用破席子卷着拖了回来,几块木板简单订了个盒子当棺材,草草掩埋。秋枝没怎么哭,娘也没怎么哭,其实是没力气哭,每个人都饿得皮包骨。天天听到有人饿死,已经麻木了。
家里只剩下娘伍个。娘,秋枝,弟弟,二妹,小妹。这一年,秋枝十五岁,弟弟十岁,二妹八岁,最小的小妹才二岁。
米是半年前就没有了,几个月来,勉强靠着野菜胡日子。秋枝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弟弟妹妹还小。就只有秋枝能帮帮娘。夏天的时候,秋枝出门,走得远一点地方,还能在路边挖到些野菜,苦丁子,婆婆菜,马苋菜。这些菜吃起来都比较苦的,不好吃,但总比没有的好。秋枝最喜欢的是长在水里的“水花苗”,这种草浮在水面,能开出黄色的小花,捞回家煮了吃,还有点甜味。慢慢地捞地人多了,“水花苗”也没有了。
入冬以来,就只有光秃秃的一片,野菜也找不到了。粮食就彻底断了。家里个个孩子得了“干瘦病”,饿得奄奄一息皮包骨,弟弟躺在床上闷着睡觉,二妹歪在一角,一脸难受地翻着白眼。只有两岁的小妹,斜在床边踏板上,哼哼叽:要七(吃)哑,要七(吃)哑。
那天晚上,娘煮了一锅黑呼呼的东西,大块大块地,有点难咬。难得有点吃的,几个孩子算是又吃上了一餐。秋枝和娘吃得较少,到是二妹,抢着吃了两海碗,第四天,事情就来了,二妹拉不出屎,难受却哭不出声音,在茅厕里泣,娘找来竹片签,抱着二妹屁股,用竹片一点点撬,二妹疼得哇哇哭,总算撬出来了,二妹屁股上,裤子上哪里哪里都是血。后来才知道,二妹是那天吃多了树根和树皮,吃了拉不出来。
娘那天晚上煮的是铁梨角(一种树根)。娘说,实在是找不到吃的了。
娘说,再这样下去,一家人都会饿死的。娘交待秋枝照顾好弟妹,自己就出门了。
娘丢下四个孩子走了。娘走的时候跟交待秋枝,等娘找吃的回来。
弟弟妹妹都饿得没力,走起路来歪歪倒。秋枝也没力,但秋枝记得娘临走时交待的话:照顾好弟妹。秋枝就只能撑着去找吃了。隔壁家是没吃的了,四叔和四婶因为吃的,夫妻都分家了,各顾各的。
找吃的只能去地里找了。野菜是早没有了,地里只有长得一尺多高的麦子。开始的时候,秋枝也学着大人在地里扯些野麦苗(长得象麦子,但其实是一种草)没几天,野麦苗也没有了,秋枝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地里麦苗稀松了,有好些地空了。后屋的二爷跟秋枝努努嘴,躲闪着用手比画着,做了个割的姿势,秋枝顿时心里就明白了。
当天夜里,秋枝摸黑摸到麦地,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筐麦苗回到家。秋枝学着娘的样子,把青麦苗放在锅里用水煮了,麦苗煮熟了像枯稻草一样,但味道真不错,甜甜地,那天晚上,姐弟几个那一晚是撑得胃涨肚圆。
那一晚,是姐妹几个饥荒以来最高兴的一晚。
“姐,等以后有钱了,管它几贵我要买个包子来七(吃)”弟弟说这话的时候,恨恨地,仿佛一生的志向就是包子
“我也要,我也要”八岁的二妹只会跟着附和。
小妹咕溜着眼珠“包子”“包子”地叫,还以为真有包子吃。“饱”餐过后又开始陷入困境。
第二天,地里的青麦苗没有了。
第三天,地里的麦苗根也没有了。
第四天,彻底没东西可吃了。
第五天,秋枝也饿地走不动了
……
秋枝再醒来的时候,是第七天。
娘回来了,娘煮了一锅包菜细米粥。包菜和着细米(细米是谷子辗成米的时候打出的碎米),娘煮了一大锅。几个孩子围着灶边,开心地象过年一样。二妹扒在灶边的凳子上吃得最快,“呲喽、呲喽”地一会儿吃了三海碗,眼睛还望着锅里。秋枝在边上用筷子抽了下二妹的手。二妹白眼瞪了一下秋枝,没啃声了。默默地挨回原地,用手指刮着碗边残留的一点糊糊水,送到此里吸。大弟也吃得面红耳赤,毛孔张开,青筋直暴(因为个个皮包骨,吃饱了,血管全涨起来了)末了,不忘用舌头舔着碗底,生怕浪费一丁点儿。
半斤小米是娘找县上当会计的舅爷讨来的,几个包菜是娘过江去用压箱底的银手镯换来的。
那一餐,秋枝也吃了一大海碗,娘只吃了一点锅底。那一餐,也是秋枝记忆中这辈子吃到最好吃的食物。
真到今天,秋枝也不知道,姐弟几个是怎么活过来的。
秋枝是我的婆婆。那一年,是中国历史黑洞的那一年。
后记: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黑洞,文学作品至今也极少触碰,有,也只是侧面。
我了解这些情况时,引起了当过小学教师公公的注意,不断地交待,不能写哈,不能写哈,写不得。老爸依然敏锐地警觉。
想想,就连电影《一九四二》也巧妙地更换了年代和历史背景。其实,通过公公,婆婆,还有我妈,我基本搞清了造成这场饥荒的原因。广镜头我无法铺陈,只选一个近镜头,来个特写吧,当小说写,就是不知道效果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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