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哪里逃呢?

没办法，为了逃离父母哀怨与绝望的眼神，为了不辜负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纵心不甘情不愿，那个灰暗秋天，落木萧萧亦如我的心情，我硬着头皮来到那个地儿任教。

那是个偏远的穷乡僻壤。冷坛破庙一般的村小学堂座落在山梁上，年久失修，破壁残垣，冷冷清清，让人顿生凄凄惨惨戚戚之伤感。因离中心小镇很远，除却一个村干部闺女加媳妇自办的幼儿班，还苟延残喘暂留有三四个班。任职人员分别是一个民转公趾高气昂鼻孔朝天的元老先生，一个患得患失等待民转公的半老头先生，一个老好人的公办好好先生，一个低声下气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代课教师。

与我交接班事宜的也就是这位中年代课教师。听说他是这里几个元老级人物里文化最高的，可惜生不逢时。基本不正眼瞧人的势利“鼻孔朝天先生”不屑一顾地说他是出去几次混得莫名其妙就回来代课了。看样子兜兜转转，没赶上合适的转正机会吧。这不我就是被安排来接管他中途停教的孩子们了，听说他还是要外出打工去。代课转正是遥遥无期没指望，寥寥可数的代课工资又实在供养不住他这养了两个男孩的家。

这代课男教师的大儿子就在我接管的这个班上。成绩倒还不错，寡言少语，穿得稍显邋里邋遢却破破旧旧得过了份，像这样穿着的孩子其实也不在少数。30来个孩子的班级有半数的孩子不是没爸爸就是没妈妈。也难怪，这地儿穷得实在鸟不生蛋，穷怕的人谁不想逃离这个鬼地方。没妈妈的孩子就是嫁到这儿的女人不堪此地生活的艰辛，出去一打工瞅着合意的就抛夫弃子了。没爸爸的就是急于逃离这穷地的女儿们匆匆忙忙结婚然后觉着嫁错了人，又离了婚把孩子带回娘家来了。

能说会道的丽丽成绩不出众，作业老出错，放学了东家串西家就是不着屋。她奶奶告诉我她管不住她，她爸爸在外打工挣不了多少，所以她妈妈也就没法守在家。然后她指指村里少见的那座漂亮小洋楼，喜滋滋地告诉我：“我媳妇好哇，她挣的钱修得这座房子啊。”

后来学堂外不远、村里木工作坊旁走路颤颤微微的独眼婆婆，满是羡慕地告诉我：这家媳妇也就是丽丽的妈妈帮人家台湾老板生了一个儿子，条件就是不认儿子另付了她家一笔修楼的钱。这个独眼婆婆常让她拄拐的老头去小镇买些小零嘴汽水呀、米花糖、小饼干啥的……再用小盆小簸箕放在门口等路过的家境可以有零花钱的孩子们来买上个三角五角的。其实她的孙子孙女是在隔壁班读书。一个下雨天，她却非要热情拉我去她家坐坐，给我做晚饭吃。我看见她黑古隆冬的厨房里灶头上除了几个碗，只剩小小孩手腕粗的一点点挂面。她给我做了稀稀的一小碗，连盐都没有，坐在旁边看我吃并告诉我，他们只中午给她两个上学的孙子做午饭有时炒点肉吃，但她和她的老伴自己不吃肉，晚上孙子们回自己家去了，所以她俩老自己是不做晚饭吃的。我都有点难过得吃不下去了。问她难道她儿子媳妇不管吗?她说儿子媳妇挣钱不多，没把孙子孙女扔给他老俩不管就谢天谢地了。末了，她又幽幽地说，他们老了挣不到啥就摆个小零食卖卖。“唉，你们学堂说要对外承包搞个小卖部。我们这把老骨头哪搞得动那么大的名堂。”对这穷地居然心血来潮搞这么一出时髦闹剧虽然哑然失笑，但人微言轻的我也爱莫能助。这个原本于我就心生不喜的地方，我，只想逃离。

其实这个啼笑皆非的“承包风波”导火索源于龙龙的舅舅。龙龙是跟着他姥姥家的。听说龙龙的妈妈颇有几分姿色，后来我有次远远看见龙龙她妈，不是想象中的闭月差花沉鱼落雁，但跟她坐一起的老男人是有一比。据传她十六七岁就早早结婚了，一年多点就离婚再嫁，然后一年多点又离婚了，我都没搞清楚到底龙龙是他妈第一次还是第二次结婚生的，反正龙龙跟着她外婆了。看样子小家伙吃穿还不错。身上不是揣着他妈妈给带回来的精美零食，就是拿着零钱下课去几步之遥的村口小卖部买零食，直到他舅舅毫无顾忌地在小学堂操场一角扯上篷子摆上零食摊。

原来只要人在的地方就是江湖!一心只想逃离这里忙着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还是多多少少感同身受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直至无疾而终的承包风波里各种机关算尽，各种“勾心斗角”……我似乎读到了一部啼笑皆非又让人唏嘘不已的江湖传说：

“鼻孔朝天”先生指手划脚加踌躇满志向我们展示他的八面玲珑换来的左右逢源;患得患失先生向我们痛心疾首陈述他的人间顿悟;被众人羡慕嫉妒恨加风言风语议论的卖部老板娘说龙龙的妈妈天天被人家老婆儿子女儿泼水、打、骂;龙龙的姥姥却大大方方告诉我，她女儿也过得不错的，虽然没结婚，但那男的给她女儿挨着自家老婆房买了房子，说明她跟人家老婆是平起平坐哇;紧挨学堂旁的年轻医生的妻子却说这个老太太也不是善类，她的儿子本来有病半个废人结不得婚，骗了个远方女人性子还不错的，硬是骂人家把她儿子霉了，人家受不住走了;回头这村医妻子人家也背后指指点点说不是好鸟，远方的，她们那儿穷，跑这儿来的;回过来对我道：xx老师，还有人说你哇……我在想：这个鬼地方，我是该离开了。

然后又有学生的爷爷奶奶来：闺女，你教得好哇，你还是把我们孙娃儿教毕业了再走哇。听说有人不是人，说你这那，想打主意赶你走哇。我沉默不语，我想：离开，只是迟早!谁都想逃离，要逃离的也不只是贫穷啊!

——还有半道偶遇大城归来同学奚笑的眼神，还有父母痛楚的哀怨，还有曾寄厚望长辈的失落……尽管这逃离的也有美好，有孩子们采来金灿灿的山菊香，有孩子们捧来红嘴儿的桃子甜，有没地午休和孩子们一起打乒乓的乐，有和撒谎没地吃饭孩子一起就煤油炉子煮面的趣，有孩子们哭泣流泪的不舍……可是我要奔往的还有我的不甘还有我年少的梦与斗志，一切一切啊……我需要奔往一个更能让梦开花结果让梦绽放万丈光芒的地方啊！

我终是用尽全力离开了那个地方，然后又一次次倾尽半生奔向新的梦想之地。我想，逃离贫穷也是我们梦想的一部分吧。

后来的后来听说，学校外那个独眼老太在老伴去世后不小心弄瞎另一眼不久也驾鹤西归了;龙龙的舅舅不几年就死了，姥姥改嫁了，他跟妈妈进城去了;那个年轻医生夜渔却电死自己，他老婆回远方了;那个春风得意先生退休带孙去了;那个患得患失先生终于豁然开悟开心度晚年了；那个养尊处优干部闺女媳妇操父业去镇上开饭馆兼茶馆赚吆喝搞买卖了;那位当初离开那儿的代课男老师在一线城市终于一发不可收算扬眉吐气了，虽衣锦也不打算回乡了……

是啊，锦衣夜行也罢，千辛万苦也罢，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我们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好不容易，我们先先后后逃离了那个地方，似乎我们从此逃离了贫穷。

只是，我们对那些深藏心底的过往讳莫如深，不愿回首。只因，那颗贫瘠的心在那片贫瘠的土地贫瘠地太久，尽管跋了千山涉了万水，可怜的我们还在挣扎，我们的心总是不能那么轻易逃离那贫穷的樊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