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七月,在晚点了六个小时之后,她终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同行的是一同去打暑假工的几个室友。
火车上人很多,她们的行李也很多,好不容易挤上车从车门到铺位的距离却好似隔山隔海,努力踮起脚尖只看到一片人头攒动,没有捷径可走,只好随人流亦步亦趋。
她实在拎不动了,手里的旅行包重重落在地上,压到了不知几个人的脚,本来就狭窄的空间这下更无落脚之地了。另一只手还要拖着行李箱,她不住地向周围人道歉,窘迫得满脸通红。
一只手伸过来,“我来吧!”她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微笑着的脸,心怀感激地点点头。那只手一把将地上的袋子拎起来,她手上一阵温热,她的手还抓着系带,而他的手抓住的是她的手。
他好像并没有察觉,就那样牵着她穿越人潮。她想,他是好心出手相助,并无无礼的意思。
“你睡下中上哪一铺?”
“中铺。”
到了她所在的隔间,他帮她把行李包裹都放好。同行的几个人早已经在旁边看着两人嘻嘻坏笑,他也不恼,帮着几个女孩子把行李一一放好。
“不错哦!”一个室友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小声说。平日里玩笑惯了,她只是微笑,不言语。
“谢谢!”她说,他微笑着,发梢被汗水打湿,眼晴亮闪闪的,“没事儿!”
他拿着行李往自己的铺位走过去,原来他们中间只隔了一个隔间。
(二)
由于火车晚点,上车时天都已经黑了。车开出一段,几个女孩子都有些饿了,各自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食。
她取出一份自热盒饭,在窗边小桌旁坐下。他也拿了一份自热盒饭过来,与她面对面坐下。
“Hi!”
“Hi!”
各自拆着手里的盒饭,放好化学反应包,倒上水,盖好盒盖。
“今天,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出门在外,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
她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火车上卖零食的小推车过来,“香烟啤酒方便面,瓜子花生矿泉水,饮料扑克八宝粥……”
“我请你喝饮料吧!”
她叫停了售货员,买了两瓶茉莉花茶。一瓶递给他,一瓶留给自己。
“谢谢!”
米饭蒸好了,两个人就着那张窗边小桌开始吃火车上的第一餐。好似一对多年老友,临窗而坐,两相无言,却毫无违和感。
怎么有这么多胡萝卜?她皱了皱眉,把菜里的胡萝卜一一挑了出去。早知道就不选红烧牛肉口味的了,牛肉没几块儿,全是胡萝卜。
“你不爱吃胡萝卜?”他突然问她,她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她知道挑食是不好的习惯,但是只挑这一样而已。
“我也不爱吃胡萝卜,所以我选了鱼香肉丝口味的,要不要尝尝?”说着他将盒中的鱼香肉丝拔了一半过来。
“够了够了……再夹你自己就不够吃了。”她微窘,这人怎么这样自来熟。
“你请我喝饮料,我请你吃鱼香肉丝,很公平。”他一脸坦然。
她无话可说,默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以后再也不挑食了!
(三)
车窗外一片漆黑,山川如泼墨,沉稳庄严,偶有零星灯火,一点两点,一闪而过,如梦幻,如掠影,让人不免怀疑它们存在的真实性。只有偶尔路过停靠的站点小城,才能看见万家灯火的景象。
她坐在窗边看着夜色,睡眠本来就轻,躺在中铺上车身的奔波摇晃让她更加睡不着,干脆下来坐着。
白天已经很累了,她忍不住趴在小桌上小憩。有人拍她肩膀,抬头见是他。
“车上开着空调,夜间还是有些凉的,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陪你聊天。”
“聊什么?”她并不善于同陌生人打交道,也没想要去深入了解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她的想法很实际,谁知道对方有什么企图呢?
“嗯……你们是学生吧!”
这个应该很容易看出来,没有必要隐瞒,她点点头。
“出来旅游?还是打暑假工?”暑假大学生结伴出行,不外乎这几种情况,她再次点头。
“你呢?”她反问,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那表情转瞬又不见了,“我……是个浪子。”
浪子?她第一反应是不务正业过着游荡玩乐生活的人,随即又想,他或许说的是漂泊远方的游子,“你在流浪?”
“算是吧!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远行。”
她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为什么,因为她并无意打听别人的隐私。无论是朝九晚五,还是浪迹江湖,那都是他个人的选择。她只是个俗人,但对很多自己不认同、不理解的事物,她会选择尊重――你不说,我不问,这是最好的姿态。
“你一定去过许多地方吧?”她说。
“嗯,不算多,也不少,只是很多都不记得了。”他脸上有淡淡的神色。
“那这次,是去哪儿?”
“不知道,买了到终点站的票,或许半路就会下车,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实在有些忍不住的问:“你认为,这样流浪的意义是什么?”
他一时没有说话,她有些尴尬地道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的人血里有风,天生就注定漂泊。”他似乎并没有介意,只是自顾地说着。
“嗯,听过,《武林外传》里祝无双的台词。”可是我不喜欢祝无双――她在心里说――看多少遍都不喜欢。
“也许这就是我流浪的意义,一句注定。”他眼神有些复杂,那复杂里有他的过去。
一时无话,沉默着没有话题再聊下去,夜色都有些尴尬。
“请旅客朋友们早点休息,我们马上就要熄灯了……”列车员巡视而来,一个铺位一个铺位的换卧铺牌。
“我……想先睡了,也许睡一觉醒来,就该到达目的地了。”她说。
“嗯,一觉醒来,就该到达目的地了!”他也这样说。
(四)
第二日,她是被雨水敲打车窗的滴答声唤醒的。下雨了!车怎么停了?广播里响起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朋友们早上好,因大雨导致前方某路段塌方,列车现在是临时停靠,相关部门人员正在加紧抢修,具体发车时间待定……”
车厢里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产生骚动,或许列车临时停靠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听到广播里播送的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她一脸惊讶,拿出手机打开定位,一下就泄了气――坐了一晚上的火车结果这十个小时都过去了,她一觉醒来竟然还没出湖南!
她爬下床,几个同伴也都醒了。几个女孩儿相互抱怨了一通,感叹真是出师不利!在火车上无所事事,想着要保存手机的电量,她们几个玩起了纸牌。
她拿了块儿面包一边啃一边在窗边坐下,窗外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虽没有晚上下得大,却也不小。打开手机看新闻,才知道湖南大部分地区都受了洪灾,各地武警官兵紧急出动抗洪救灾。她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正是受灾十分严重的益阳市。
怕妈妈看到新闻会担心,她赶紧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是我……”
电话那头妈妈都已经带上了哭腔:“你们现在在哪儿呢?你们有没有事儿啊……”
她赶紧安慰妈:“妈,我们没事,我们都在火车上,火车已经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了……”
“要不你们就在那儿下车,再坐汽车转车回来吧!别去了……”
她有些无奈,火车过不去,汽车也一样过不去啊!不想妈妈担心,她只好一味的安慰她,跟她说等火车开进站点,如果路况还是这样的话她们就下车回家。
车上的人此刻算是同舟共济,相互之间好似一家人似的聊起了天,有人说,还是98年那年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有人说,过了长沙再往南就好了,受灾的主要是湘西、湘北和湘西北;有人说,铁道部门已发布官方微博暂停运行部分车次……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向家人报过平安了?”
她回头,“嗯,报过了。”
“放心,会没事的。”他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嗯,会没事的!”她微笑。
领桌一个可爱的小正太盯着窗外的滔滔浊浪,眼睛一眨不眨,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妈妈,那是海吗?”
原来车窗外不远就是河流,如果没记错,那就是资水。此刻河水已漫过了两侧堤岸,看起来茫茫一片,小家伙儿以为那是海。
车厢里听见这话的人都笑了,她与他对视一眼,也笑了。那位年轻的妈妈也止不住笑意,童言无忌,总是会语出惊人,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解释,那不是海,那是灾难。
(五)
火车终于再次开动,却是走一段停一段,中午时分,都没能进入长沙站。
广播里再次传出消息:“旅客朋友们,前方即将到达的是长沙站,由于连日暴雨河水暴涨,前方某过桥路段有船只卡在桥洞处,暂时无法通行。有需要改变行程的朋友可以到列车长办公室开据证明,然后等列车进站后即可下车自行离开……”
一次两次的临时停靠本来平常,可是多次的停停走走,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人都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人群中一阵躁动不安,有几个已经去找列车长开据证明了。
听到消息,她和几个同伴安下心来,她们已经跟身在长珠潭以及衡阳、郴州等地的同学朋友联系过了,只要过了长沙,再往南便是一片晴天,路况通畅,她们也就不必打道回府了!
一直镇定自若的他此刻却随人群躁动了起来,尤其在听到前方即将到站长沙时。
几番站起又坐下,他最终还是取下了行李架上的旅行包,拎在手里。
“你……要走了吗?”她盯着他手中的行李,打量着他的神色。
“嗯,我想我到目的地了……”他意有所指一般,她却参不透,或许,这座城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既然上天把他送到了这里,他便是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转身往列车长所在的车厢走去,她叫住他:“等一下……”
他回头望着她,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再见?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能再相见的机率能有几何?说保重?他们认识还不足二十四小时,交情似乎也没有那么深。
“我……我是想说……额多付的那部分车费……可以在柜台处退领……”她断断续续,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整。
他微笑,一如初次见面他向她施以援手时那般,他伸手。本想跟她握个手,伸出的手又突然举起,轻轻地摇了摇,与她作别。
……
人生很多时候,就像是在乘火车:你以为此去一路顺风,会按时到站,实际上这一路充满了变故。你会遇见很多人,你们也许从同一站点一起出发,也许是半路相遇,萍水相逢,但是最终能够陪你到达终点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只剩你孤身一人……
……
在火车上待了有三十三个多小时之后,她终于再一次品尝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即使已是夜里十一点多,大城市的灯火依然辉煌如白昼,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与同伴找了一家旅店先作安顿,洗尽一身铅尘。
她拉开房间窗帘,向下俯视着这座包容了四面八方数万游子的城市,想起有人说――有的人,血里带风,天生注定,要漂泊……
……
<完>
文/岁岁有乔木
2017.03.27
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