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开头便是一句如常又异常的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实在昨天，我搞不清。”

如常在于人都是会死的，亲人也不例外，不是今天也会是过去、未来的某一天，异常在于他搞不清具体的日子。

但这个搞不清所引起的情绪才是真正值得反思的。也许第一印象，这个人不关心母亲，连她死去的日子也记不清，可是关于这个人我们所知甚少呀，也许他是忙于事务，又或者是养老院的通知也语焉不详呢？

整篇文章充斥的批判的就是这样一种情绪，我们以为通过一个人过去的某些行为或者话语，就可以判断他本质上是个好人或者坏人，就可以控诉他的所有行为都是有意为之的施恶，但真的如此吗？

故事情节其实不复杂，主人公的母亲离世，他请假去参加葬礼，在葬礼上他没有流泪，因为守灵时候的疲惫抽了烟喝了咖啡。葬礼结束后，和喜欢的女孩约会，看喜剧电影，与邻居聊天，帮朋友的忙写信。就在一个平常的与朋友度假的时候，与朋友有冲突的人跟来了海边，双方起了肢体冲突。他甚至还阻止了朋友想要开枪的想法，为了安全把枪放在了自己的口袋。然而，因为酷热与酒精，让散心的他失去了耐心，他朝着掏出了刀子的人扣动了扳机，又在尸体上开了四枪。

第一部分至此结束，第二部分是审判，在这个过程中，与世界充满疏离感的主人公，越发突出了他“局外人”的属性，明明是有关于他的行为、他的生死案件，在庭审中他却被建议保持沉默。辩护律师则以第一人称“我”来为他辩护，据说这是常用的技俩。而我们的主人公显然认为这仍然是把他这个人排斥出审判过程，把他化成一个零，又以某种方式，由别人取代了他的过程。最后因他没有为母亲的离去而悲伤，还在亲人离去后约会等事情，他被描绘成一位十恶不赦的人，被判处死刑。

从主人公的角度我们看到的是，他难以理解很多感情，与母亲的相处，他认为去养老院更有利于老人的生活，与女友相处，面对对方的结婚意愿，他表示无可无不可，面对朋友，他也是一样的态度，与上司相处，他会想到为何老板在他请丧假时候表示不快，在他销假返回后又表达遗憾。

在与律师沟通的时候，他从不说谎，不接受更利于减轻量刑的说法，与牧师沟通的时候，不信就是不信，绝不为此低头忏悔。他的特点是“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所以他接受了香烟和咖啡，在一个应该悲伤的时候，所以他开枪了而且不止一枪，在一个炎热的汗水能滴入眼中的日子。

可是从陪审团，从控方律师的角度看来，这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年轻人，死不足惜，哪一方才是真的？他人又是否真的想要了解真的真相呢？

其实，面对他人的离去，一定要保持悲伤么？如果不表露悲伤，就一定是坏人吗？但你是否听过庄周在其妻子离去后，鼓盆而歌的故事呢？在庄子看来，人之生死如四季变换，都是自然现象，人本无形态，偶得一身体，死后归天地，其实并无需痛苦。听到这你会感叹庄子阔达，那一个人在面对亲人离世，不感到悲伤，又有什么十恶不赦呢？悲喜的情绪都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而无需受到他人的道德谴责。

对于死亡的现实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是非道德问题，感情不够充沛，作为个体我们可以选择去变得冷漠或者热情，也许这些性情也不是真的能由个人选择的，主人公杀人了该判刑，但是他面对亲人的冷漠与他杀人其实并不相关，这不应作为加重审判的理由。

人性本就是复杂的，简单地进行好坏的划分，不过是满足了认知的简化偏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社会的法则。主人公在与女友约会时，女友发现他戴孝时候，他想说这不是他的过错，可又沉默了，因为“人总得有点什么错”。

看着最公正的地方，庭审的现场也充斥着语言的狡诈。辩护律师说他有罪但情有可原，控方律师认为他有罪且罪不可赦，而主人公甚至不太能感受何谓有罪，因为双方律师谈论他比谈论他的罪行要更多，人对行为负责，人格本身无法审判。

辩护律师通过明示暗示，希望他不要过于真实地表达，不利于辩护。可是主人公最大的美德就是认为“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这是他看到一个新闻报道时候的体悟。

一个人离开村庄外出谋生，25年后发财了的他回到村子，在母亲和妹妹经营的旅馆投诉，家人没有认出他，他开了个玩笑假装不识，还亮出了钱财，却在夜里被家人谋财害命。家人得知后，双双自杀。这个人的演戏作假害人害己，是咎由自取，而他也不愿为了量刑而演戏作假，可审判庭上，那个罪不可赦的，似乎也不是他。

最突出表现这种荒诞现实的，就是传唤他母亲的养老院好友时候了，老人家非常伤心，甚至都晕倒了，没有注意到我们年轻的主人公的表现。控方问他是不是至少看见年轻人哭了，答案是没有，辩方又问是否看见了他没有哭，答案还是没有，一场精彩的辩护，“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

就连时间也不一定真实、公正。他在监狱里感受人们说的，日子久了，会失去时间观念，而事实上，他入狱前也难以感受时间是苦短无多还是慢慢难挨，只有以现在为坐标的“昨天”和“明天”才具有意义，也不难理解为何他记不清母亲离去的时间了。时间在洪流中汇成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是个定位符。

其实被作为原罪讨论的他的冷漠，也不尽是真实的。他在执刑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妈妈的话，他接近死亡，感受到了与她母亲一般的解脱，准备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在这样的时刻，对于不公正的武断的审判结果的愤怒，清楚了内心的痛苦，他的冷淡在此时拯救了他，让他感受到了世界如此像他，如此友爱融洽，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

容不下真实、异己、沟通与理解的世界，才是最大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