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只是一个人,一个村上很多年前已经老去的妇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来,只记得她个子很高,驼背向前,瘦骨嶙峋的,走起路来蹭蹭地会响,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同辈的比如奶奶她们都叫她老秦或者立宏他娘,还有的关于她的记忆大概就是葬她的那天的情景了。
记得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村子前街是土路,好像现在还是那样子,所以那天抬棺木的青年们都因为那天的作难而记得那次葬礼,我从来没有抬过棺木,但看过很多的葬礼,小的时候总会跟着送殡的队伍到村外,所有仪式结束才会回家,大约只是好奇而已。老秦下葬那天,送行的有很多人,大约半个村子的闲人都去看了,且又是雨天,乡村的人们雨天是最闲的。
老秦的丈夫大约是打仗的时候亡了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新立,二儿子叫立宏,老秦跟着二儿子过活,立宏娶了个让全村的男人都羡慕的漂亮媳妇,名字大概叫做芹,似乎还和妈妈一个村的,或许也并不是,大抵忘却了,关于这个女人我着实的没有一点印象;立宏和他媳妇不久有了一个儿子,娃娃的名字我却不大清楚,只知道长辈们都唤作孬蛋。他们可以算的上是农村里非常完美的一个小家庭了,可惜的是立宏不是个正经男人,不务正业,还总打他老婆。芹是喝了农药死掉的,是八百毫升装的那种“敌敌畏”,我还记得人们拿着那个瓶子看,我挤在人群中从缝隙里也看到了那个棕褐色的玻璃瓶子,幼年的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那种东西喝了是会死人的。葬芹那天我也是去看了的,也是跟着送葬的队伍到墓地,很晚才回家,不同的是好像那次妈妈是和我一起去的,她掉了很多眼泪我是记得的,还记得妈妈说了无数遍的“可惜了”。
芹死后,立宏带着一个女的跑了,好像芹的死也与立宏找女人有关,大概也只是谣传。自那以后老秦便带着孬蛋过了,老秦那时还利索,还能在砖窑场干活,孬蛋要上学了,学费大概是他大伯新立出的。大概“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说法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立宏是个混账男人,孬蛋却也是个捣蛋鬼,上学经常闹学校,很多次见到老秦那大树一样的身影从我家胡同口经过,手里攥着小孬蛋,不用说又是孬蛋闯祸了。
可怜的只是老秦。
听奶奶说,老秦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好多地主家的儿子想讨都讨不来呢,后来嫁给了立宏他爹,可惜不久就打仗了,竟死掉了,老秦二十几岁开始守寡,靠着结实的身子骨干活,养活大了两个儿子,还都讨到了媳妇,这是所有人都佩服的,可惜的是立宏竟是个不成器的坏种。刚给儿子办完终身大事,可改颐养天年了吧,却摊上这等孬事,儿子跑了芹又白白的喝了农药,又拖上了不足岁的小孙子得养活。记得立宏的家很大,房子建的很好,现在似乎还完好的,不过后来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老秦和孬蛋便愈加增添了生活的凄凉了。
在奶奶的眼里,老秦就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的,一个女人,所有的悲哀她都经历了,年轻守寡,儿子不肖,家道败落,后无可望,直至行将老去的最后几年都还在劳作,最后留给人们的印象只剩下一棵枯干的老槐树了,最终的,连枯槐也倒下了。
葬老秦的那天我记得奶奶也是去了的,由于奶奶的辈分高,所以村上的董事(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董事,大约是因为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才知道大礼该如何举行)让奶奶坐在了大厅里,我仿佛得了特权似的也以找奶奶为由出入灵堂,却只是为了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那次奶奶也落泪了。
一个人老去的时候会被活着的人们好好的议上一段时间,不管是家庭的闲聊,还是在场院上的讨论,或者串门的人们的谈资,甚至打牌的人们牌局上消解沉闷的话由,也大抵与刚刚老去的人有关,大概这就叫做盖棺定论吧!生前事,身后名。老秦老去的那些时候,也同样是如此,大多只是悲戚她的不幸,也有年长的人讲述她们家先前的显赫的。
不过,老秦究竟是在人们的叹息声中,默默的老去了。如果说芹的死大家更多的还有对于芹的惋惜和对立宏的咒骂,而对于寿终正寝的老秦,却只剩下无奈的感伤了。我那时小,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都会为这家人而哭泣,掉泪的不仅有女人,好多男人竟也有抹眼泪的。葬礼后的几天里,村子里街头巷议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很多,不再有人大声的嬉笑怒骂,邻居是两家宿敌也暂时休战了,这倒是很少见的事情。大约是人们突然感到自家平安宁静的幸福了,觉得自己不应该有太多抱怨,而应该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芹葬礼那天,也是暴雨如注,不到一里的路,青年们抬着棺木走了半晌,因为泥泞;老秦葬礼那天同样的下着倾盆大雨,人们都说这是天意。
老秦去世已经很多年了,村子变了很多,人也变了很多,不变的是这些老去的故事,构造了人们的精神结构。我不知道这些年月,还有多少人会想起曾经有个女人被大家称作老秦或者立宏他娘,曾经有个身材像枯干的老槐一样的妇人从路上走过,会留下一串蹭蹭的脚步声,在各家各户院落的上空传响。
或许,曾经的人和事到底并不曾老去,老去的只是时间。这个村子的故事会代代流传,因为有这些故事,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个村子远远望去会依然生机勃勃,那些晚归的人们到了村口,看到村里幽暗的树林、稀疏的灯火,便能够安歇。
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