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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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归来

    满清时期政府为了镇压骁勇的苗人派遣了一支军队驻扎在这边疆僻地,后来慢慢发展成了一个景色秀丽的城池,城西北万山重叠深翠逼人,城东南有大河流过哺育了两岸万顷的桔柚园。

东城门外 二三十骑青年官兵飞驰而至,看到前方长官的手势后迅速勒停战马,马蹄在青石地面上焦急的原地踏步,长官身穿芥末色呢子军装,斜挎刀带,身材挺拔眉目英武,他微微仰起头望着面前的城楼,歇山屋顶飞檐翘角坐落在红砂石条砌成的城墙上,庄严雄伟雉堞立立与十四年前无甚差别,只不过沾染了一层时光的灰尘,灰扑扑的显得旧了。

在湘黔鄂边境闯荡了十五年,心固然是肉长的也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可见到城楼的那一刻仍情不自禁的为之动容只不过眉眼之间没表现出来罢了。

他叫田少峰,十五年前他的爹爹在此任辰沅永靖兵备道的道尹,是清政府任命的旗人大官,辛亥革命成功后,城中的官兵投降了革命军,作为被驱逐的对象他们全家是在一种逃亡的情形中离开此门的,十五年后他以靖安联军第一军军长的身份又从此门回归。

眼明手快的当地乡绅刚得到大军开拔的消息就出资修缮了曾经的县衙给他做司令部,此时衙门的正厅里已经挤满了宾客,有团总,船总,商会会长还有桐油商人和橘子园主人,他们都是当地有名望的人物,大家心里清楚那个远在长沙的镇守使虽然名为一把手可已经老了,真正掌管这片土地和自己命运的将会是这个青年军官。

乡绅们在城中各处预定了酒席争着要为少峰接风洗尘,他一一婉言谢绝,最后却答应了城西一个叫陈望舒的清末老贡生的邀请,理由是他非常思念一个人。

众人散去后他走进更衣室把军装脱下来,换了件丝绸绛色长衫,对着镜子长眉皱了皱又套上一件呢子马褂,仍不满意又换了一套黑色中山装,换来换去等他出来时身上穿的却是一件藏青色长衫,袖子微卷露出白色的宽阔镶边,斜襟上别了一只光亮的金表,他略略为今日的吹毛求疵感到吃惊,他本不是个在乎外表的人。

“听说她近年来过的很不好,如今还住在家里,她那狗杂种丈夫经常打她,真想派人把他毙了”

说话的是一个名叫殷十三的瘦长青年,皮肤黑黝黝的,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他两是小学同学,当年少峰远走贵州后就加入了“哥老会”,殷十三辍学后去投奔他,如今在他手下做了旅长,两人共同经历过无数次枪林弹雨,各自守护过对方的后背,有过命的交情。

“我知道”田少峰简短的回道。

“你知道?”殷十三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她们家”

殷十三啧了啧舌,道“没想到你是个痴情种子,她小时候好看的像个观音不知现在什么样,喜欢她的小伙伴里估计只有你坚持到了现在”。

“看来你也不是很了解我嘛”田少峰道,脸上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微笑。

“你还记得观音游街时的情形吗?”殷十三问道。

“当然”

“那情形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殷十三咂咂嘴,当年的情景又清晰的犹如浮雕般触手可及了。

一年有很多节日,但最令孩子们兴奋的是端阳,每年到了五月天会降下龙船水,等大河里的水变成豆绿色时龙船赛就要开始了。

十五年前的那个五月不管孩子们如何日盼夜盼天居然一滴雨都没落,白花花的日头每天悬在空中,地里的庄稼干到了一点就燃的地步,城里人没法子可想便如往常那样,但凡遇上难事就打清醮酬神,看神仙能否开开恩。

城隍庙前设下神坛,男女信徒整日排着长队磕头,全城禁止屠宰,坛外摆上七天素斋宴席,最后选出一个城中最美丽的女孩装作观音,行香时坐在椅子上被人高高的抬着满城游走。

那一年被选做观音的是陈望舒的小女儿陈元姬,大女儿陈文姬扮作观音侍女,当地的孩子一般都会取幺幺,幺妹,贵生之类的名字,可陈望舒是当地最后一个贡生,是地道的文化人,他十分讲究的给两个女儿取了文绉绉的古典名字。

田少峰和殷十三抱着新得的斗鸡想去东门边找人比试,这斗鸡是昨天管家在十里外长宜哨赶场时买的,过路时正好赶上了游走的队伍,人太多抱着鸡左冲右突也挤不出去,两人只能懊恼的停下来,盼望着游街队伍赶快过去。

这两个顽皮的孩子还无法理解美人的好,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斗鸡游泳赶场斗殴这类事上。

队伍随着锣鼓声慢慢的走过来了,殷十三嚷着那不是陈元姬么,少峰当然也看到了。

陈元姬坐在椅子上被悉心的打扮了一下,粉嘟嘟的脸蛋上一对眼眸明亮的好似水晶球,站在她身旁的姐姐,似乎很厌恶这类活动,脸上明明白白的挂着不满,与众人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陈元姬这么好看?”殷十三喃喃的道。

少峰没有回答他,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两人此时已经完全把斗鸡的好处忘掉了,不顾拥挤的追着队伍跑直到行香结束。

二 人事已非

陈望舒虽是个贡生,官瘾却很大,是个善于投机钻营的人,十五年前就千方百计的巴结田少峰那做道尹的爹,满城乡绅他竟意外独得恩宠不消说肯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他对拍马屁极有研究,知道这小城里最高档的菜肴也无法满足这位见过世面的军政长,唯有故乡的味道才能唤起共鸣,于是一道道当地菜肴被捧上了饭桌。

陈望舒见小女儿陈元姬正坐在天井里的鱼池边陪外甥女玩耍,照例说家里来了重要客人为了体面女眷要稍稍回避,可他不会这么做,他知道若不是她这小女儿田少峰也不大可能亲自登门拜访,再说女儿和那狗杂种女婿闹离婚的事让他伤透了脑筋,如果能趁此攀上少峰他绝对心满意足。

少峰迈过二道门槛时看到了元姬,她正蹦蹦跳跳的和一个小女孩跳舞,粉嘟嘟的脸蛋上一双美眸晶亮的好似水晶,今年虽已二十六,可模样和那敏捷的身姿却仍像个顽皮的少女。

记忆中的她很漂亮,漂泊十五年阅遍人间万紫千红,归来后仍然觉得她漂亮。

“田少峰?”元姬望着他道,尾音略略上扬,显然眼前这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军官与她记忆里的形象相去甚远。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元姬的脸上立刻浮现了惊喜的表情音调也变得活泼只有举止仍然克制,毕竟都长大了。

“岁月当真蹉跎不了观音半分啊”殷十三油滑的道。

元姬害羞的笑了笑,一抹绯红悄悄爬上面颊。

“这孩子是谁的?”少峰望着元姬身旁的小女孩问,孩子的眼睛亮晶晶圆溜溜的,咕噜乱转好像一个机灵的小野兽,少峰从她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另一时另一人的神采。

“我姐的,今年六岁了,叫长生”元姬道,

“叔叔抱抱”少峰微笑着俯下身向她伸出双臂,这孩子倒也不认生,攀着双臂就爬进了怀里,她盯着少峰衣襟旁的金表伸手去拽,此地小孩子很少见到这种稀奇洋货。

元姬赶忙喝止。

“你喜欢吗?“少峰看着长生,把金表解下来。

元姬百般推辞,可最后金表还是被他固执的塞进了孩子手里。

“我姐也在家,带你去看看,肯定能吓她一跳!”元姬道。

“吓唬她?”殷十三嗤了一声,酸酸的道“谁敢惹那巾帼英雄”

“哎”元姬长叹了口气道“我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姐了,姐夫死后把她的魂灵也一起带走了”。

元姬带路从天井走进一个昏暗的楼梯间,老式的黑漆木梯又窄又陡踩到上面嘎吱嘎吱响,她走到楼梯拐弯处回头一看发现少峰一手抱着长生一手搭着扶手。

“哎!我都忘了“元姬懊恼的道”太重了,长生你自己下来走。”

“这么陡还是我抱着吧。”

“我来抱。”

“叔叔抱的稳”长生嗓音软软的道。

元姬虽然很不好意思也只好作罢。

其实用不着元姬代带路,少峰也能找到任何一个地方,他对这房子太熟悉了,十五年前几乎天天来,曾经一度的愿望就是做这家人的女婿。

几人沿着二楼的回廊走进一间房,光线昏暗只在房屋里间点了一盏桐油灯,油灯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妇人,三十出头,身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盏烟灯,烟枪含在嘴里正在吞云吐雾,她整天忙着吸烟喝酒打牌,连孩子也没心思带,所以长生几乎是小姨带大的。

少峰轻声走到床前道“姐,我回来了”。

似乎是因为被人瞧见自己的堕落模样,一丝尴尬从妇人的眼里闪过,可转瞬又恢复了原样,波澜不惊的眼神似乎是心如止水的映照,她站起身打量着少峰,从他眉宇间找出了昔日的影子,曾经比他矮半头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了将近一头。

“啊,你长大了”妇人淡淡的说了一句。

她虽然只有三十一岁,可常年不健康的生活让她比同龄人显得憔悴一些,微笑时眼角会浮出细纹。

气氛有点尴尬,几个人忽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此时下人来通知说开宴了,元姬把他们送到饭厅附近,离开时被少峰拽住衣袖。

“我不是想管你的私事也不想让你尴尬,如果你需要我找人收拾他,知会一声”少峰轻声道。

“恩”元姬点点头。

桌子上摆满了用腊肉,酸萝卜,苗家酸汤,血粑鸭,凉粉做成的各式菜肴,还有一筐湘西椪柑。

众人坐定,觥筹交错间聊了很多往事,大多都是从小就看出你是非池中物之类的溢美之词,人人都决口不提当年的革命,就好似从没发生过一样。

吃完饭后田少峰和殷十三走回衙门,几个时辰前落了雨,青石板路在路灯的照耀下反着湿漉漉的亮光,一个卖糕的山西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糕点开胃,好吃不贵”。

“居然说你从小就生着一张真命天子的相,真笑死我了,以前看到咱们不都是板起面孔教训说‘逃学的,赶紧回家讨打去’”殷十三道。

田少峰表情凝固一言不发,殷十三是个粗线条没有察觉仍然自顾自的说着。

“观音还是观音,一点也没变,美的惊心动魄,大姐变了很多,整个人都像朽掉了似的,当年她最喜欢说的两个词是什么来的?哎,想不起来了,就在嘴边上”殷十三用拳头轻轻的搥着脑门。

“幼稚,落后”少峰笑道。

“对对对,特爱教育人,动不动就说人幼稚落后,好像全城就她一个人先进似的,不过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还记得吧,每次下大雨放学的路上就会积大片深水,女孩子们扭扭捏捏不敢下水,男孩子们就故意笑闹着在水里趟来趟去,只有她会毫不犹豫的脱下鞋子趟过去,步幅真大,活像个伢仔”殷十三道。

“对,我们逃学到大河里游泳,她把我们压在石头底下的衣服全拿走了,等我们去找她时她必定让我们拿钱来赎不过另一时她若在别处遇到我们又会不计得失的请吃汤圆或盐水牛肉,她有时候会拿走我们逃学时寄放在土地庙的书包但有一次我们的书包被胡四癞子抢走时也是她出头帮我们讨回的,她经常骗走我们花了一下午从泥地里抓来的蛐蛐在转卖给别人但若看见有人拿着锄头单刀决斗我们都站在附近看热闹时她又会拽着我们颈后的衣领一边骂一边往远处拽,姐虽然经常欺负我们但她心好,所以当年我们虽然都怕她但不讨厌她……”少峰道。

“你记性真好”殷十三吃惊的砸了砸嘴道。

三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少峰坐在桌前办公脸上带着宿醉,眼睛红红的显然昨晚没睡好。

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一架地球仪,左边白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川湘黔地域图,小司书走进来把一摞电报放到少峰面前,每一份电报都按照不同的紧急程度做好了标签。

少峰瞅了一眼电报,厚度明显比昨天又多了一截,表明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清政府崩溃后军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川黔湘这一块少说也有几十个,光湘西这一片就有四五个,各个都虎视眈眈,其中最需要小心提防的就是驻兵常德的护国军军长蔡茂,他和少峰共据着一条大河,他在下游少峰在上游,两边目前实力相当,各自守着地盘观望,可明眼人都知道平衡一但打破,两家势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除却外患这个年轻军官还面临内忧,当年辛亥革命时城里有很多帮助革命军的内应,这些内应大多是有点地位的本地乡绅,虽然他放出去的“边棚”没有带来确凿的证据,可凭他的判断这些内应应该都聚集起来了,坐以待毙和先下手为强他们显然会选择后者。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这位年轻军官表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成熟,每天不骄不躁细心认真的处理好每一件分内的事。

“这次我亲自带兵下去清乡吧”少峰对殷十三道,清乡就是深入到各个寨堡抓土匪。

“你没必要亲自去,这些悍匪会打冷枪,有危险。”

“这十五年来哪一天不危险?我们杀过太多人这辈子都回不了头,我只想离开一段时间弄明白一件事情。”

  “随便你”殷十三不置可否耸了耸肩“反正你去我就去。”

 

少峰清乡回来是二十天之后,因为贵州有一大批鸦片过境需要军队护送,商人需要与长官交涉技术和报酬问题。

各项问题都谈妥后军方在城里最高档的金玉满堂定了包间,包间在二楼名为“忘忧”,占据整个酒楼最好的位置,包间是个大开间,四周饰以帷幕,正面对着戏台,帷幕放下可以聊天帷幕拉开便能看戏。

夜幕降临,少峰带着十来个警卫走进金玉满堂,一楼的厅堂里已经坐满了穿戴的五颜六色的客人,喧嚷声沸沸扬扬,前面有警卫开道他不必费心的闪避乱糟糟的行人。

殷十三忽然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你看,姐在那边”。

少峰转脸一看,离他三五桌的地方李文姬正跟三男两女坐在一桌喝酒,顿了几秒钟后他转过脸继续往前走。

“不打招呼?”殷十三道。

“打了她也听不到”少峰道。

众人坐定,饭菜上齐,戏台上几声锣响三英战吕布开演,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看戏,其中有几个资深的戏迷还能跟着唱,不时的还要批评两句“这句这么唱不地道”“这小生火候不够”。

少峰也在看戏,只不过心不在戏台上,他每隔一小会儿就用余光往楼下瞅一下,他是个男人所以很容易就看穿了那几个男人的心思。

戏唱到一半时,陈文姬那桌也喝得差不多了,几个妇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整理自己的旗袍披肩和手包,陈文姬喝得人事不省被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上半身往外走。

“我有事出去一下”少峰道,这句话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通知因为在没得到答复之前他就大步走出了包间。

殷十三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追了出去,以他对少峰的了解他已百分之百猜出了他想要做什么,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当他赶到门口时少峰的拳头已经重重的打在了一个中年人的面颊上,另一只手搂着陈文姬,四周围着厚厚一圈群众。

“滚”少峰道。

中年人捂着脸踉踉跄跄的跑出了人群。

田少峰打横把文姬抱起来,殷十三拽着他赶快走出人群。

“哎!咱们是客军啊,卖乖还来不及,你平时怎么治理下属的?但凡闹事都要打板子,你到底想不想跟当地人处好关系?你实在忍不了也该让警卫出手的,顶多算是治军不严,现在好了,一军之长当众打人,众目睽睽之下你拿什么借口来挡?群众的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你,……”殷十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数落。

田少峰一言不发长眉间拧出了个“川”字。

殷十三看到他的表情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他知道他心里一清二楚。

“没想到你为了观音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殷十三叹道。

“我不是为了观音,我就是为了姐”少峰道。

“啊?”殷十三挑起眉毛张大嘴巴好像遭了雷劈。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姐啊。”

“什什什么?!当年咱们不是天天守在陈家门前等观音,你你你怎么?”殷十三结结巴巴的道。

“看来你还是不怎么了解我嘛”少峰微笑道。

这时怀里的文姬开始咕咕哝哝的喊道“长宇,长宇”。

“她喊什么?”殷十三问道。

“长宇,他以前的丈夫。”

殷十三啧了一声没有接话。

忽然文姬把头向外一扭呕吐起来,少峰赶忙把她放下来掏出手帕帮她擦嘴。

“你真的喜欢她?”殷十三道,眉心里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四 知识就是力量

打清醮过后,每天早晨陈家门前都有三五个小男孩,数量虽总体不变,但人每天都各有不同,只有少峰每日必到。

文姬穿上盘扣上衣和官青布裙子,把布书包斜挂到身上,她不像一般爱好的姑娘喜欢在鞋面,围裙,书包上绣各种花样,她的东西都是光秃秃的。

她走出门看到几个呆头呆脑的小男孩或蹲或立在门前,脸上立马浮上一层轻蔑之色,轻嗤道“幼稚”。

“姐,早上好”少峰招呼道。

“好”文姬随随便便的答了一句,捋了捋书包带走开了。

“干嘛讨好她?我们是来找观音的不需要看她脸色,呸!”殷十三道。

“喊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呗。”

田少峰和殷十三逃学成性,不管是三伏还是三九总觉得外面比教室里有趣一点,城外大河的上游有个棺材潭,潭水数丈仍清澈见底,因为水深这里被私塾老师和家长们视为禁地,每一年都要淹坏好几个孩子,此时他们两跟同校的其他几个大孩子正泡在潭里。

泡够了就比赛泅水,从潭的这一边泅到另一边,两人虽然年纪小些可胆量一点都不小,在深潭里与大孩子们来回比试了好几轮,比累了就直挺挺的仰面浮在水面上呼哧呼哧喘气,泅完水又爬上岸边山崖的高处,俯身向下倒栽葱扎进深潭,每个人都不甘落后,一个比一个爬得高。

等他们玩尽兴时,学校第二节课也上完了一半,头发和衣服在路上已被太阳烤干,先生虽抓不住他们去泅水的铁证可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私塾老师惩罚小孩子的方法简直比县太爷审犯人的还要多,首先让他们趴在孔夫子牌位前用柳条打一顿,然后在布置很多作业给他们写,为了防止抄袭每人的题目都各不相同。

教室里只剩下少峰一人,可见他的成绩已经差的惊天地泣鬼神了,殷十三最近迷上观音写完作业就跑了顾不上帮他。

文姬路过窗口时认出他就是那个每天早晨都跟自己打招呼的小屁孩。

“这么用功??”文姬道。

“作业还没写完,先生不让走。”

文姬拉长了音调哦了一声,明白这个小屁孩是被先生留堂的。

“天黑了,也不怕被狼叼走吗?。”

少峰低着头盯着作业本一声不吭。

文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把双手抱在胸前,看了不到二十秒就发火了,觉得他真是笨的不可思议。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啊,这么简单的对仗,来鸿对什么?来对去,来鸿对去雁,不然呢?对狗肉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可能理解不了??”

少峰握着笔哆哆嗦嗦的把文姬告诉他的答案填进空格里。

“四则运算!四则运算!先乘除再加减。”

少峰赶紧在哆哆嗦嗦的在草稿纸上列出竖式。

“括号,括号,没看见吗?有括号的要算括号里面的。”

“你刚才没说”少峰小声的道。

“我没说?”文姬吼道“我没说,老师难道也没说?大少爷,少逃点学吧,在逃就成白痴了,就你这样还能娶到观音?!”

“我又没想娶她”少峰咕哝道。

“小屁孩子还知道害羞” 文姬瞟了他一眼,她看看窗外的天色,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凭这小鬼的能力写完还不得深更半夜,可既然过问了又不忍心一走了之,最后干脆心一横把作业本拿过来三下五除二的帮他写完了。

“姐,你好帅哦!”

“帅什么帅呀,你肯用心你也帅”文姬道,她身材高瘦,两条长腿走起路来步幅很大,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少峰需要不时的小跑才能追上。

“姐,太快了,等等我。”

“追不上,远远的跟着不就行了?干嘛非得一块儿?”文姬不耐烦的道。

过了一会儿她在一处山坡上停下来,她不是等少峰她只是看风景,此处是地势较高的城北,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夕阳西下,天边只剩一抹深紫,城里亮起稠密的灯火,远处不时的传来一两声狼嚎,城四周山岭逶迤远去,山顶还残留着满清时期用大石块堆成的碉堡,依稀可以相见当年烽烟告急的景象。

“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哈?拳头大的孩子还知道梦想?”文姬转脸笑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爹爹在东洋留过学,他经常这么问我,好像梦想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的梦想是上高中考大学。”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落后!“文姬鄙夷的道”知识就是力量知道吗?!一看你就没听过,一个外国哲学家说的。”

“那岂不是要离开城子?”

“早晚有一天大家都要离开的,河对岸祠堂里住着一个书院院长,他说青年人都应当到外面去学习先进技能。”

“哦”

时光转换一切都在变化,长久的团聚只是人的愿望,这一年的暑假刚过完文姬就离开小城去常德念中学了。

本来就很叛逆的文姬去了常德之后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和小城渐行渐远,当年中秋回来时长辫子变成了齐耳短发,衣服也换成了学生装,上身盘扣下身黑色齐膝短裙。

寒暑假回来后也不欺负小孩子也不瞎跑乱逛,就钉在书桌前看书看报纸。

第二年端午,文姬带回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同学,这男生身材颀长,气质斯文,白净的面皮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

不知为什么这男生大老远的来一趟连午饭都没留下来吃,两人站在陈家门口告别时文姬一直低着头抹泪,这一幕被少峰看见了,他攥紧拳头在城北门把他拦下了。

“你欺负了姐,不能这样走掉”少峰道,虽然对方年纪比他大个子也比他高,他仍赤手空拳,完全没有利用地主的便宜。

“你是少峰吧?”那男生温和的望着他道。

“你怎么知道?”

“文姬经常提到你,她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

“说这个没用。”

男生苦笑了一下道“欺负你姐的不是我是,她爹瞧不起我这个没有祖产的穷学生,不同意我们来往。”

“来往?!姐有喜欢的人了?”意识到这件事时少峰觉得浑身松软无力,一阵空虚从心里蔓延出来,至于那个男生是什么时候走掉的以及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他一点也没印象。

文姬除了寒暑假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来,可在第二年离中秋还有两个多月时却忽然回来了,少峰是从元姬那得来的消息,说是因为生病要在家休养一阵子。

少峰捧着中草药炖鸡去看文姬,这鸡是他让家里的苗人佣人做的。

“不就是给你写次作业嘛,用不着做到这种程度,小屁孩”文姬打开砂锅的盖子笑道。

“姐你生了什么病?”

“我没病。”

“那为什么……?”

“小屁孩,不要多管闲事,大人的世界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美”文姬打断他道。

“姐!“少峰道“你以后别再叫我小屁孩了!”。

“为什么?”文姬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我喜欢姐,不是弟弟喜欢姐姐的那种而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

噗!一口鸡汤被喷了出来。

“男人女人?“文姬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不知道,只是姐不在城里的这些日子,不管是游泳斗鸡还是赌博赶场都不如以前好玩。”

“就因为我给你写了次作业?”

“不是,是打清醮那次,别人都追着看观音而我想看的是姐,那一次我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姐了,至于这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不大清楚,或许是你骗走我蟋蟀的时候或许是你请我们吃狗肉的时候又或许是你帮我们讨回书包的时候,总归就是我确定喜欢你时,这喜欢已经很长时间了。”

文姬看着少峰,觉得这孩子的态度过于认真了,以至于无法把他当成小孩子随便打发。

“我有男朋友了”

“没关系,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我觉得那个人很普通根本配不上姐。”

“随便你。”

少峰捧着砂锅在厅堂遇见了元姬,她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刚刚才哭过。

“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是”

“怪不得你老是问我她的事!”元姬哀怨的瞪了他一眼转身跑掉了。

三天后少峰来找文姬,给他开门的是元姬,他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开口,元姬说她姐已经走了,少峰不相信跑进房间一看,床榻空空如也,只有被子整整齐齐的码在床头。

元姬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少峰,那年端午陈望舒以休学为由逼迫文姬和男朋友分手,两人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可回到常德后又开始暗暗交往,陈望舒得知后马上去常德把她带回来,想在本地给她找个有地位的乡绅,没想到人相中后文姬不吃不喝拼死抵抗,眼见一棵鲜花就要枯萎,最终在一个深夜心软的母亲偷偷的把她放走了。

文姬是城里第一个剪短发也是第一个公开反对包办婚姻的女孩子,从那以后少峰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  爱,不识边界。

第二天醒来时文姬头疼欲裂,宿醉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无精打采的坐起身一低头看见自己身穿一件宽松的绛色男式长衫,少峰正坐在不远处办公听到一点点响动就把目光投向了她。

“你吐到了衣服上,家里也没有女子的衣服,只能拿我的将就一下”少峰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轻描淡写的讲了点昨晚的情形,决口不提打架的事。

“恩”文姬小声的应了一声,因堕落的模样又被少峰看见颇有些难为情。

“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家呢?”

“因为有件事想尽快跟你说”

文姬抬起头看着少峰,不理解什么事这么要紧,并且她注意到他不在称呼自己“姐”了。

“我们结婚吧。”

“结婚?!”文姬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咯咯的笑了好几声后才又敛了敛容望着他道“我已经没有人生了,我可以连累任何人但不希望是你,你认真的对我好过我不希望你不幸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怎么知道于我而言什么是幸福?”

“那就结吧”

“我想知道原因。”

“我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长生打算,她需要安稳的生活也需要一个父亲,我不能一直赖在家里。”

“虽然听起来难过,可毕竟是真话。”

文姬略带轻蔑的笑道“你爱的以及想娶的不也是过去的我吗?”

少峰苦笑道“你以前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现在大概连爱情也不相信了,你也许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可我却一直不间断的打听你的消息,我为什么非得把司令部设在这个充满敌人和痛苦回忆的小城?重逢时你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亲自清乡离开小城就是为了忘了你,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看到你和不怀好意的男人喝酒时我就决定要和你结婚,这是唯一能把你留在身边的方法”。

“你想让我的人生重回正轨?“文姬笑了几声道”如果你有这种天真的想法,那就别结了,我一丁点也不会改变”。

“我只想保护你,照顾你,把一切险恶都摒除在你的生活以外,让你的余生即使没有快乐也不再有后顾之忧。”

“你的付出不会有回报的。”

“没关系“少峰道”指南针见过千山万水仍然固执的指向北方并不是因为北方对它心存善念”

这桩婚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充当了城中居民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十里八乡都知道城里有个寡妇嫁给了年轻有为的军官。

婚后一向低调的少峰在城中买了栋大宅给文姬又雇了很多佣人,除了正常做饭收租的还有看花养鸟以及专门照顾长生的。

文姬经常玩牌回来很晚他如果有空就亲自去接如果没空就派警卫去接,文姬喜欢在家里接待朋友,经常一群人吵吵闹闹的玩到深夜,他不喜欢她那帮朋友也不喜欢吵闹可只要有空就会礼貌性的过去招呼一下,文姬喜欢抽大烟他从不劝她戒掉,文姬提的要求不管合不合理他照单全收,对待六岁的继女他也是极尽所能的溺爱,他符合一个女人对于好丈夫的所有设想。

婚后的文姬果如她的“承诺”,生活作风一丁点都没有改变,靖安联军在当地征收各种税收,会发放凭证给交过税的商家。文姬打牌输的越来越凶,把钱输完后就开始偷偷的输这类凭证。

清乡时,各乡团总地主都会亲自绑来很多土匪,为了讨好上级他们时常抓许多老实巴交的农民来充数,很多交不起高昂赎金的穷苦人家就会通过各种关系曲曲折折的找到文姬,大家都知道她在军政长面前很能说得上话并且心眼也不坏,一般只要象征性的给点贿赂有时甚至一分都不给就会替他们做主。

少峰把关于文姬的各种小报告都压在案上装作不知道,下属们也只能忍受这位夫人的“作威作福”。

岁月像小河一样幽幽的从小城流过,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有一天少峰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文姬化妆台底下的柜子里放着徐长宇的牌位,他觉得浑身松软无力,一阵空虚从心里蔓延出来就和十五年前在城北门意识到文姬喜欢长宇时一模一样。

他瞅着呆立在一旁的文姬,一脸落寞的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打败一个故去的人,有时我真希望他还活着”。

他拿起大衣走出门去,彻夜未归,第二天早晨出现时头发蓬乱宿醉未消,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对佣人警卫们发火,弄得众人面面相觑。

吃早饭时两人都不说话,吃完后文姬又出去打了一天牌,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文姬就梦到了长宇,梦中的他举着一面白旗跟同学们一起喊着口号游街,走到城楼附近时,守在上面的士兵立刻扣动扳机往下面扫射,一排排学生倒在血泊里其中就包括长宇,梦境和现实一模一样,文姬哭叫着惊醒了,发现少峰正紧紧的搂着她像搂着一个孩子,他温柔的目光和结实的胸膛让她感到安慰。

“我是不是永远也忘不了他了?”文姬哭道。

“等你哪天爱我比爱他多时就能忘掉了。”

半年后文姬怀孕了,这事带给少峰的是惊喜带给她的却是愤怒和绝望,连长宇的遗腹子长生她都疏于管教何况别人的孩子。

有一天她跟几个乡绅夫人打牌,因为严重的孕吐牌局屡次被打断又加上输了不少钱她赌气似的道“真是烦透了,不如打掉的好!”

一位乡绅夫人马上接口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听说北边山里的苗女人有个土方子,把草药,土狗,斑蝥,茯苓,朱砂,不管死的活的一骨碌吞下去,那血块子就能打下来。”

“咦,恶心死了,谁能这么干啊?”文姬嫌恶的道。

“黄花闺女被人诱出了丑,不都得用这法子?不然等着被沉潭吗?”另一个妇女接道。

几个女人就着这类话题一边打牌一边东拉西扯,其中一人忽然道“听说城子里当年革命军的内应找了杀手想暗杀军政长”。

文姬捏着牌的手瞬间静止了,问道“是谁?”

“那谁知道?或许只是坊间传闻吧,他处在那个位置,觊觎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能应付的”乡绅太太无所谓的道。

“你去打听打听”文姬道。

大家知道为她办事利大,都踊跃的应承要帮她打听。

驻军常德的蔡茂得到支援使靖安联军受到了威胁,少峰准备把防区往四川转移,因为两地被不同的军阀所割据,有很多技术问题需要双方长官交涉,他不得不必须亲自去四川一趟。

就在少峰过四川半个多月时文姬竟无缘无故的流产了,医生说有可能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也有可能是她常年不健康的生活把身体折腾的太虚弱了。

少峰回来十分自责,盛怒之下把照看文姬的佣人和医生全都驱赶出城,并且在他执政期间都不得回来,弄得城里人颇多怨言。

文姬静养时,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她曾与乡绅太太们聊过堕胎法子的事曲曲折折的传给了少峰,他马上从衙门赶回家,神情不是愤怒而是强烈的恐惧。

“这方子会要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讨厌这孩子?”

“一开始我是感到愤怒和绝望可我从没想过要打掉他,那天我被孕吐弄昏了头,我只是随便问问,后来我也慢慢的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不管你信不信,孩子没有了我的心痛并不比你少。”文姬拼命的解释。

“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只想告诉你孩子要不要无所谓,有长生就够了,要是送了命我会承受不了!”少峰道,说完就拎起大衣走出门去,从那天开始他就住进衙门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只是拿点东西并不做长时间停留,一两个月里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文姬很想跟他示好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后来她听家里的仆人说那个教她堕胎法子的和传话的女人都被少峰驱逐出城了。

少峰离开家后,文姬忽然感到百无聊赖,不管是打牌还是抽大烟都不像以前好玩。

六 爱了就能活过来

五月端阳,少峰忽然回家邀文姬一起去河街看龙舟赛,河街主要做码头生意有二里多长一面倚着城墙一面对着大河,房子都是风情万种的木质吊脚楼,在那里有位船总早已给他们准备了最好的位置。

文姬以为少峰终于原谅了自己,兴高采烈的打扮了一番,没想到一路上少峰自顾自的骑马走在前面压根不搭理她。

“连话都不想说邀我来干嘛?”

“要是不请你来,城里人就会以为你失宠了,我是为了你的名声。”

“丈夫成天不回家妻子的名声能好的了吗?”

少峰一言不发,一行人气氛冰冷的往前走,刚出城门没几步,城楼上忽然响起了枪声,两个人举着匣子炮躲在雉堞后打了十几发子弹,仆人们没见过这种阵势都吓得惊慌失措,少峰马上举枪回身往城楼上打,对射几个回合打死一个,剩下的一个有些慌张,子弹的准头差了很多,几乎是往人群里乱打了,其中一颗子弹歪歪斜斜的飞向文姬,她不是军人没有迅速反应和躲开的能力。

就在这时,少峰忽然朝她扑过去,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噗的一声子弹入肉的声音,少峰的左肩被打穿,血立刻在长衫上晕染开来,随从们赶忙冲过来帮他查看伤势。

在这种情形下文姬竟瞬间冷静下来,她见少峰没有生命危险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勃朗宁,自打她听说有人要刺杀少峰就一直随身携带这把枪,她翻身下马发足追了出去,她本来枪法就不准在奔跑中射击就更没准头了。

“快回来”少峰忍痛喊道“他有枪!”

“快去把夫人追回来!”少峰用脚揣着身边的随从。

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冲出去追文姬,可文姬跑的出乎意料的快,竟没有一个人能追的上。

文姬不停的射击,终于有一枪歪打正着中了刺客的右腿,他哀嚎一声腿一软歪倒在地上,他见自己已无法逃跑便回身举起枪打向文姬,啪啪两枪,文姬居然神奇的全部堪堪躲过。

第三枪的扳机还没有扣下,文姬已经扑倒了他,她一把夺过他的枪骑到他身上,用枪托疯狂的抽打他的脸。

随从赶来后好不容易才拉住文姬,他们把刺客捆起来带回衙门,当晚就审出了幕后指使。

少峰包扎好伤口躺在床上休息,文姬心烦意乱的坐在不远处吸大烟,少峰轻咳两声她便把大烟灭了推到一边。

“你怎么能跑那么快?”少峰笑道。

“追不到他的话就永远也无法知道谁想暗杀你,太可怕了,我只能拼了命的跑”文姬道。

“你打他的样子很帅”少峰笑道“仿佛当年的那个姐又回来了”

“是嘛?!”文姬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害羞的像个小姑娘。

在少峰的伤还没完全好透时河下游的局势已变得非常紧张,他不得不亲自去前线指挥,战争打了三个多月,少峰只能偶尔抽空回来一趟,局势越来越紧张,文姬把家人和孩子都送到了乡下把宅子里的佣人全都遣散了。

无比焦躁的又过了一个月,战争的结果登上了申报,靖安联军失败了,得到这个消息后小城家家挂白旗投降了护国军。

胜败乃兵家常事文姬并没有太介意战争结果,她相信以少峰的能力现在一定已经退回四川,只要稍作修整便又是一条好汉。

文姬整日深居简出,随身携带手枪,她要为少峰守住这个家,只要有人敢踏进来她就让他倒在枪下。

一天晚上,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文姬赶忙吹灭了灯。

“谁?”

“我”一声短促的回应。

文姬赶忙打开门,少峰和殷十三闪身进来,她冲上去紧紧的搂住少峰,捶着他的背道“你怎么能回来?!全城都是护国军的人了!”

“我来带你走”少峰道。

“你派警卫来不就行了?!”文姬道。

“警卫不会尽全力救你”少峰道。

几个人刚出大门就看见巷子那头一群人举着火把脚步沉重的跑过来了,看来这宅子早被盯上了,三个人掏出手枪躲躲闪闪的与他们交火,无奈火力相差太多,不管用什么法子那些明晃晃的火把就紧紧的黏在不远处,怎么都甩不掉。

几个人筋疲力尽的逃到了城门边,城外都是崎岖的山路,夜路不好走。

“你们快跑吧,我就不去了”殷十三道。

“凭你一人之力也想拖住敌人?没人要你做大英雄”少峰道。

“不是”殷十三微微苦笑了一声,挪开胸口上的手,赫然漏出一个弹孔,血迹已经湿透了前襟。

“我背你”少峰迈步向前,忽然神色一凝,瞳孔缩成了两根针。

“不要”

话音未落,殷十三举枪顶住太阳穴,啪的一声,身体沉沉的倒在了地上。

少峰和文姬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爬进附近崖壁上的山洞,这是当地小孩子逃学时常来的地方。

夜色如洗繁星满天,茫茫苍山都隐入夜色看不见了,山崖下有大河流过,不断的传来波浪拍击崖壁的声音,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像烟火炸开的火星子遍布山谷,这种情形下两人肯定睡不着,互相轻搂着躺在山洞里聊天。

“你最让我感动的地方就是不论多生我的气,当我需要你时你都不会丢下我,孩子没有后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可遇到刺杀时你又义无反顾的挡在了我面前”文姬道。

“爱就是很奇怪,当时明明很介意,可最后却什么都原谅了”

“你说过当你确定喜欢我时那喜欢其实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要说我也是这样你信吗?”文姬道。

“我信”

“还记得重逢那天吗?吸大烟的模样被你瞧见时我竟然觉得尴尬,我已经很多年无知无觉了,若没有爱我又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怪只怪当年你也太小了些,比我小了整整五岁,我只当你是个小屁孩。”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我月份足你岁虚,实际只大四岁零七个月而已“

文姬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离开小城后的日子呢?这一段我得补上”

“离开小城后不久我就加入了‘哥老会’,一开始只是会中的小老幺,有一次冒着大雪徒步去沅陵刺杀一个旅长,因为在规定的日期内完成了任务,就被提拔成了一个小头领……”

天慢慢的亮了,山洞对面现出了起伏连绵的万重青山,悬崖下一条豆绿色的大河清澈见底,一个船队二三十艘船疏疏朗朗的荡在水面,生猛嘹亮的橹歌在崖壁间撞出一阵阵的回声。

悬崖下面忽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少峰趴到崖边一看,几十个护国军士兵正在往上爬。

“逃不掉了”

“如果不是回来找我,你就不会死在这些小喽啰手里了!”文姬叹了口气,语调充满自责。

少峰用大手扶着文姬的双肩,望着她道“如果不嫁给我,你还能长命百岁呢,咱两的帐早就算不清了”。

文姬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黯淡的神色瞬间被点亮了。

“我们一起死吧,这样也算度过一生一世。”

“好,能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两人都举起手枪对准对方,“啪啪”两枪,文姬打中了少峰胸口,少峰的枪却打向了天空。

“不”文姬撕心裂肺的吼道。

“这一枪够你活命了,也许活的不开心,可我还是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啊-啊”文姬仰起脸哀嚎。

少峰被钉在城门楼上示众三天,文姬因那一枪被无罪释放。

少峰的尸骨被埋在了城北的山上,那是一个可以俯瞰小城的地方,这城里有他幸福的回忆也有痛苦的回忆,最后他留在这里化成了小城的一部分。

“放心,我不会再颓废,我要精精神神的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文姬把一株粉红色的海棠花插在坟上,离开了这座城,一生没有在回来。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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