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泼面赋【严建设】

夫油泼面者，盖关中家常饭食也。古人曰汤饼。

唯今华夏腹地关中人曰然面、曰捞面、曰干面。向被推为关中八大怪之首也。长安城西去咸阳城，素享中华面都之美誉。传昔年西安城马坊门贩夫曽鬻此饭食，香飘四季。余不曾见，岂敢妄言。古人云：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或曰：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

其碗若何？着小心翼翼捧一粗瓷巨钵，非双手不能。其似盆非盆似瓮非瓮。世人曰海碗，关中人曰老碗也。若漂母进饭，目睹此物令南人瞠目，若文君当垆，则莫名惊诧。或皆曰不可思议欤。关中人均习以为常。昔年糙食民间饭，今日精致进店堂。

其状若何，宽展平薄，人噱呼之裤带也。若风韵徐娘，香肌雪体，冰肌玉骨，宽衣解带，纤腰不胜。

其色若何，麦色颜值，温润如玉。靡颜腻理，红白绿黄，四色妍丽。炊鲜烹艳，若鲜花盛开。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肴馔碟碟精。

睹庖人面师，裸臂登场，揎拳掳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醒擀拽扯，揪拍摔撴，乒乓之声不绝于缕，声声盈耳，聒噪满堂。面师多关西大汉也，俨然乔二八娇娘举手蹑足翾风回雪翥凤翔鸾。

举凡关中人氏，无论仕女官宦，车马侍从，文人墨客，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吃软不吃硬，皆好此口也。辄步入酒楼饭店，点大碗宽面，呼喊一声，斧钺汤镬。顷刻水沸，毛热火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上下翻滚。活色生香。谓之钟鸣鼎食，烈火烹油。能炊酱做糜，盖浇番茄鸡卵，红烧牛肉，春韭秋菘。烧卖面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

虽十里洋场，沪上美食家陆氏文夫难以理喻；而白鹿原下，文坛巨擘陈氏忠实亦贪口腹。旧有柳青者，煌煌巨著《创业史》述梁氏生宝步履西府食面之艰辛，其阮囊羞涩，亦曽饱受堂倌鄙薄哉。

远而望之，睹滗汤似吕梁洪倒，拈酸吃醋若韩信点兵。辣椒油泼，阳阿薤露，蒸汽缭绕，葱香四溢。迫而察之，云开雾收，若和田美玉缅甸翡翠，绿肥红瘦。红了辣椒，绿了菜苗。

则举筷如犀牛望月，入口似鲸吞虎噬。或细嚼慢咽，看菜啮蒜，撮嘴蛰舌，不胜唏嘘。顷刻之间，风卷残云，盆干甕净。能大快朵颐，筋到爽滑，齿颊生香。不亦快哉。甚欲去为汤饼客，惟愁错写弄麞书。

昔岁月艰难，皆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野色萧肃，人气祚薄。定量供应，食油匮乏，细面难求。园庐蒿藜，小村萧瑟，杂草丰茂，鸡鸣犬吠。久行空巷，日瘦气凄，鹄形菜色，忍饥挨饿，苦不堪言。欲问鼎油泼面求一饱，难于上天。

今乡媪耕夫，黄童皓首，黄齑淡饭，饭粝茹蔬，小菜一碟焉。于寻常巷陌，村口树下。村夫婆娘，或坐依门槛，或马步蹲裆，或圪蹴，或趺坐，或鹄立，皆喧哗呼应，端碗亲兄弟，饭面父子兵。捧大碗如瓮，津津乐道，埋头大嚼，山吃海喝，吸溜带声，至肚腹饱胀，遁避圊舍青纱帐。曰乡村汤饼会也。

余于辛丑仲夏之夜，遭蚊虫袭噬，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推窗远眺，凝眸晓风残月。乃成斯赋。故俚语云：胡然面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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